江淮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一切东西都归位,该放防尘袋的放防尘袋,压箱底的衣服沾了樟脑丸的味道,她都拿出来洗一遍晾在阳台,不能洗的就让廖杰拿去送干洗店,珠宝都锁在紫檀木柜子里。
“像你以后都不用了似的。”他笑,她也跟着笑,说她不出门,这些丁零当啷的链子挂坠和穿给外人看的高定晚礼服也派不上用场。
夜里江淮还是缠着她不放,他可能真是年纪大了,没了早先的暴虐,比还在吃奶的弟弟还缠人,像梅雨季的绵绵阴雨一样时急时缓,弄得人一身热汗,黏滋滋的,卧室里都一层水雾。
“腿不好就省着点儿力气,别明天下不了床。”她头支在床边倒着看窗外朦胧的水月亮,心中一片凄惶,他伏在她胸口喘气,傻笑,“你爱不爱我。”
……
“爱。”
他呼吸一滞,半晌后笑了,“你心跳好快。”
“你知道你每次撒谎,心跳都好快。”
“嗯。”周月闭起眼笑,“女人嘛,撒谎才能讨男人欢喜。”等水珠从睫毛滚落,倒着流进头发里,再睁眼时轻轻推开身上的人,披了衣服去厨房给他煎药。
他咳嗽没那么厉害了,哪怕是夜里也是咳一两声就不咳了,不是川贝雪梨,也不是右美沙芬,是他自己给自己配的中药,而周月的出血量变少,也是喝了他给配的中药。
煎药的工夫她容易犯困,趴在桌子上眼睛一闭就睡过去,每回都是被他叫醒,“你去吧,你弄不好,我来。”她站在他身后看他一手轻摇扇子,另一首娴熟地控着火候,那专注的神情还是有当年药房小童的影子。
之后不久她就意识到,在中药铺子讨生活的那段岁月,他讲了一遍又一遍的童年艰辛,这一切他都只讲了前半段,没有讲后半段。
其实在认祖归宗之前,他早就已经不是任人打骂还动不动被克扣工钿的小童工了,他聪明过人且心细如发,遇上疑难杂症,掌柜的戥秤上放几两药材也要问过他的意见。
但这不是他掌管药铺子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掌柜的已经被他弄废了,一整夜一整夜地躺在床上哀嚎,求他再给他配点“烟”。
那是他第一次品尝到权力的滋味,第一次把践踏他的人踩在脚下。
再之后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江父江母不在家的时候,他就从阁楼下来,像喂狗一样把油皮纸包着的“烟”扔给他哥哥江平南。
一点点“烟”,就能让他“趴在地上学狗叫,连老婆也拱手相让。”
他娶了大嫂,抢了父兄的江山,完成了复仇,直到那个无辜的女人在他的侮辱折磨下郁郁而终,他依旧觉得空虚,直到有了一番“丰功伟业”。
那一天早上晴空万里,江淮带了周月上山,上车前过来一个黑西装,用绸子蒙住她眼睛,恭敬道:“夫人,得罪。”
车开上山,先是平坦再是崎岖,向左拐了一次,向右一次,之后重复两次,再向左时浓烈的花香隔着车窗玻璃都闻得到,与此同时眼前的光线变得暗淡,体感温度骤降,这里应当是密林深处,海拔八百米左右。
周月惶惶然站在工厂里,实在难以相信这里生产的是人们谈之色变,闻风丧胆的恶之花,既没有电影里肮脏的咕嘟嘟冒白沫子的烧杯、装满生化垃圾的塑料桶和污水横流的水泥地,也没有目光呆滞凶狠的东南亚孩童和妇女,要不是地上成堆的结晶体,在她看来这里就是一家中药厂。
她和江淮里三层外三层捂得严实,那些工人也穿白色防护服,戴口罩和护目罩,神色平静专注地站在流水线前,传送带上可见的药材里她只见过藤卷柏。
但是再往里,隔着一道和医院里做ct检查相似的专业防辐射铅门的地方,江淮就不让她去了,说那里危险。
周月看不懂,但康星星懂,他精通化学,知道这“中药厂”致力于合成的东西是盐酸左旋甲基苯丙胺
和盐酸右旋甲基苯丙胺。
“麻黄和罂粟不好搞,太危险。”江淮说起这些时是那样的云淡风轻,他告诉周月,在杀了三只眼之后那几年,他尝试过进口罂粟和麻黄,但成本风险都太高,而且按照他们那边的工艺做出来的东西“太低档,完全就是工业垃圾。”
他的东西单价极高,产量也不高,大陆和香港是一小部分,绝大部分卖给禁毒力度微弱的东南亚和俄罗斯,他拿了成品给周月看,用金箔纸包着,像高级香皂,吸食时没那么冲,还有幽幽花香沁人心脾,徜徉天境般醉生梦死。
“烟草公司没有罪,我又有什么罪?他们这帮人,早就被蛀空了,我只是给他们造了一个美梦。”
周月隔着厚厚的口罩和护目镜望着他,意识到他自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有罪。
她的爱人,天天的父亲,和许许多多爱人和父亲一样,在他眼里不过是他成就“丰功伟业”道路上必然的牺牲。
他要复仇,因为他受尽侮辱和疼痛,可这样的人,竟然对他人的疼痛如此麻木。
或许早在某个一瘸一拐赶回家看母亲的黄昏,那个善良孝顺的小药童就已经死在了路上。
“这里的这些该结束了。”他说,竟然笑得自豪又腼腆,“再不给你看就看不到了。”
“嗯。”周月低头掂量一下那小小的四方块,“是该结束了。”
他完成了他的复仇,该她了。
之后一段日子周月还是该干嘛干嘛,给江淮烧饭,陪他在别墅后院里拄着拐杖一圈一圈地走,就好像真的只是看了一眼,再不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