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八号,程其昌六十四岁生日到来,没有大操大办,只是在程家庄园宴请了几位熟人。客人离席後,程如鸿坐在软皮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在没有先通知程明非的情况下,向程其昌说明她已提前着手做准备,要将程明非送去英国念书。理由是家里太纵容程明非,导致从小没吃过苦的他不学无术,决定要让程明非去陌生的国度磨练意志,在此期间,家中不会再为他安排优渥舒适的生活待遇,其中困境需要他自己克服。
程其昌赞许程如鸿的做法说,对程明非说:“你母亲十三岁就去英国念书了,你还不算晚。”临走前,还赠送程明非座右铭: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人上人。
程明非坐在程如鸿身边,感觉近两个月和程如鸿的和谐像空中泡沫,华而不实,那坐在身边的亲人竟像隔着银河那麽远。他是愤怒的,他愤怒自己最终还是变成了花架上的花。可和程如鸿争吵完摔门而去之後,他躺在花架下,看只在一方天地摇曳生姿的花,又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空洞的迷惘丶未知的鲜活和即将远离程家庄园的自由填满。花架上的花只能在程家庄园接受阳光雨露,生长得诡谲鲜艳,而他将要去离程家庄园很远的地方,哪怕会挨饿淋雨。就如方唯说,他的人生还有无限展开的方式。
次年,也即2013年年8月,程明非坐上了去英国念书的飞机。程如鸿在他落地後问完平安,之後两人不常联系。
秋季,程明非入学,开啓了举目无亲的留英生活。
2014年,英国部分地区实现同性婚姻合法化。同年圣诞节,Gavin一家邀请程明非一同庆祝,他们早早为程明非准备好了家庭式圣诞毛衣。为招待程明非,Gavin特地邀请了中国厨师上门做了几道中餐,程明非留英一年半载,终于不用再吃自己做的干巴面包黄瓜片。
装扮过的圣诞树五彩缤纷丶闪闪发亮,壁炉快把程明非烘成香甜柔软的面包。饭後程明非和他们一起拆礼物,玩游戏。闹腾得差不多,程明非和Gavin排排坐在沙发上。Gavin的哥哥弹《ChristmasLights》,哥哥的合法丈夫倚靠在钢琴边跟着唱,Gavin拍手起哄,哥哥便和其丈夫从善如流地接起了吻。
全家人为他们欢呼鼓掌,几个人手牵手围着两人转圈。程明非一齐开怀大笑,脑海不合时宜地想起方唯。
2015年冬末,趁着学校和兼职的服装店都放假,Gavin和程明非去泰晤士河畔看了12分钟的跨年烟花秀。烟花在伦敦眼上绽放,璀璨夺目,盛大浪漫,程明非突然很想回国到小公园的花坛边上坐坐。
2018年7月暑假,程其昌七十大寿,程如鸿难得和程明非联系,要求程明非回国。程满银从加拿大被调回国内总部,徐锦珩没有一起回来,没人问原因。
程明非也在此次回国後得知自己有个三岁半的妹妹。李涵和程如鸿离婚後第二年就再婚,妻子叫贺木木,隔年妹妹贺加贝出生。再过两年,李涵与贺木木离婚,同时不知出于什麽际遇,贺木木和程如鸿关系混得不错,经常在程如鸿和程明非艰涩的关系中充当润滑油。
例如这次回国,程如鸿暗戳戳表现得似乎不太愿意让程明非在英国多待,但五年未见,她确实改变不少,不再横冲直撞,而是提问程明非念完硕士後作何打算,又多给了程明非一个善良的选择,说家里集团也有地方可供他锻炼管理能力。程明非未置可否,两人气氛冰冷下来,贺木木就会跳出来说些热话暖冷场。
贺木木就是有铁腕般社交能力的人。程明非第一次在庄园见到贺木木母女,初印象分别是能说丶会哭。
其实没人在意她为什麽和李涵离婚,可见到程明非时就硬要说:“他那个爸简直了,天天在我耳边说他儿子年入百万,娶过大公主。切,我还谈过八国混血小王子,斗地主还日入百万金币呢。说真的,你们程家不让你见那个死老头就是非常正确的选择!”
程明非低头看腿上扎着冲天辫丶往他裤子上擦不明液体的小孩,对贺木木说:“贺女士,请把你亲生的这坨橡皮泥拿开。”
贺木木走远了,越走越快:“哎呀小孩子就喜欢长得好看的,更何况你又是她哥。”
程明非反应迅速地抱起小孩追了上去,在小孩冲刺耳膜的哭声中,成功孩归原母。
临回英国前,程明非挑了一天下午去了小公园花坛。上次坐在这里已经是五年前,上次见到方唯也已经是六年前。他偶尔做过几个关于方唯的梦,梦见那个如圆月般的拥抱,可是挥手对他说再见的那张脸却隔了层岁月的纱幔。
青春里几次遇见方唯的记忆,深刻得像拍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又模糊得像雨在玻璃窗上落下的痕迹。
“後桌?”
程明非抽神,循声望去。
“真的是你吗?”那人戴副眼镜,手里拿着的冰棒激动指向程明非,“你叫什麽什麽非来着?错题本20元!是你吧?”
程明非用眼睛扫描识别了一会,“张俊逸?”
“正是小爷我。”小胖子圆润一笑,“你干嘛去了啊,多久没见你了。”
程明非对他笑笑:“我去英国了,你怎麽在这?”
小胖子下巴往後一努:“暑假啊,喏,我家就在那儿。”接着他用拳头捶了捶程明非的臂膀,羡慕道:“哇塞,英国夥食那麽好吗?你怎麽变得又高又壮,还挺帅,我刚刚都不敢认你。”
程明非惊了,问:“我以前很丑?”
“很丑倒没有。”小胖子添加说明:“就是干巴巴的,像晒扁的鱼干。”
程明非讨厌鱼:“谢谢。你不忘初心,还沿用了初中作文乱写的作风,语文老师一定会为你生气的。”
小胖子笑得不行,肘了他一下:“少阴阳怪气,我这叫先扬後抑,你怎麽不谢谢我夸你的部分。”
故人重聚多是聊现在聊以前,小胖子笑呵呵地说,学校附近几乎没什麽变化,只有他家那片要拆迁,他要变成拆二代了。两人又谈起矮瘦呆三人,小胖子说,很久没联系啦,高中毕业後大家都五湖四海各奔东西啦。
炎夏中凉爽的风掠过脸庞,吹动地面树叶的影子。程明非看见绿树下停了一辆摩托车,大叔手里的打火机窜出火苗,他潇洒撑腿,点燃了一根烟。
程明非打断小胖子的滔滔不绝,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还记得方唯吗?”
小胖子茫茫然:“……谁啊?哪两个字?是咱们以前班上的吗?”
程明非看着那方像昨日发生的熟悉的景,说:“方向的方,唯一的唯。”
“没印象。”小胖子挠挠头:“太久啦,人怎麽可能把每个遇到的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程明非看大叔接了个电话,叼着烟啓动摩托,过客一样匆匆地走了。他说:“也是,可能有一天我也会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