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二丸子跟他娘看到了,对他们两个摆出难看的脸色,或是吆喝一声儿,她们两个人就各自走开了。
4。凡武大大
转眼到了刨花生的季节。人家种的花生收获了,拔了来,揪掉花生,把花生秧子晾晒在大门外头的矮墙垛子上。一摞摞青青的花生秧子上,挂着几个嫩白色的小花生果儿,散发着清甜的花生的香味儿。我妹妹放学路过那儿,踮起脚,去把那几个花生果儿摘下来,放到自己挎包里,带回家给我妈妈吃。
“妈妈,你吃长果吧!”我妹妹摊开她的手掌说。
我妈妈问她:“你搁哪儿弄的长果啊,笑笑?”
我妹妹说:“我搁人家花生棵子上拾的。”
我妈妈说:“噢,妈妈不吃,你吃吧!”
小小的花生果儿里头没有米儿,妹妹拿起来一个放在嘴里,一咬脆脆的,嘴里全是生生的花生壳的香味儿。
一天早上,凡庄南家前的凡武大大来了。凡武大大有六十多了,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剃着干干净净的寸头,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黑黑的头发,白白的皮肤,厚厚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不怒自威,像个退休的老海军。听我妈妈说,凡武大大以前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凡武大大家门前的巷子里,是一个牌场。一群男人吃饱了没事儿,就去那儿打牌。凡武大大在村里无事,经常背着手在那儿转悠。
他姓凡,但他不是老五房的人。他出身尊贵,但是不欺负我们,那他就是凡庄凡姓里难得的好人。
我见了他,嘴里和内心都极为恭敬地叫他一声:“大大。”他温和地点点头,干干净净的面容,气质缓慢而从容,让我确信他确实曾经是黄埔军校的学生。
“恁怎麽来了?大哥!恁吃饭了吗?”我妈妈说。
“吃完饭了。明天,我打算刨长果。你要是没事儿就带着几个小孩儿去帮帮忙。”大爷背着手儿说。
“行!大哥!恁还坐坐吧?”我妈妈问他。
“不坐了,恁明天记得去。就在西山上那块地里。”凡武大爷说着转身儿走了。
我妈妈跟我说:“明天,俺得去给恁凡武大大家拔长果了。恁凡武大大凡武大娘对咱家稀好稀好的,他让我去帮忙,咱能不去吗?”
我说:“人家春燕大姐都来给俺凡敏大大帮忙。凡武大大的儿怎麽不来给他帮忙的?”
我妈妈说:“恁大爷的儿工作的地方远,你没见他回来过吧。”
我说:“他儿搁外头工作啊?”
我妈妈说:“嗯,恁大爷的儿叫圈儿。圈儿上成学了,搁外头工作。”
我说:“凡武大大对他儿蛮好的,不然他儿也上不成学。”
我妈妈说:“听说圈儿上学的时候,恁大爷每学期都请老师吃饭。好让老师多教教他。有一回,他请老师吃饭,恁大娘搁锅屋里炒菜。不知道是谁,从菜里扯出来一根头发来,顺口说了一句,‘这里还有一根头发呢!’恁凡武大大一言不发,来到锅屋里,照着恁大娘的大腿里子就掐。恁大娘,忍着眼泪,还得接着做饭。”
我问我妈妈:“他现在还打俺大娘吧?”
我妈妈说:“现在都老了,不打喽。恁大娘身体不好。恁大哥前些日子回来过一回,还带了医生,专门儿来给恁大娘看病的。”
我说:“俺大哥对他娘还蛮好的。还知道疼他娘。”
我妈妈说:“恁大娘的病也是恁大爷年轻的时候给折腾的。恁凡武大大年轻的时候不是人,虐待妻子孩子。恁凡武大大的二闺女,就是受不了她爹的虐待。半夜喝了药,自己跑到河里,淹死的。”
“喝了药,为什麽要往河里跑?”
“人喝完药,内里烧地难受啊。她跑到河里泡着,水凉,她才痛快一点啊。”我妈妈说。
“凡武大大真不是东西,好好的闺女被他逼死了!”我恨恨地骂道。
“你可别骂恁大爷哈。”我妈妈说,“人家又不打咱,也不骂咱。在凡庄,谁不打咱不骂咱就是好人。”
我说:“哼!他自己天天背着手儿去看人打牌,让你给他家刨长果!就那点儿活儿,他自己慢慢儿干不行吗?”
我妈妈说:“恁大爷哪是让咱给他帮忙的,人家是想给咱长果吃的。”
我妈妈给凡武大大拔长果的那天下午,我家天井的巷子里多了一篮子花生。
我问妈妈:“谁给的长果啊。凡武大大给的啊?”
我妈妈说:“刨完长果,恁凡武大大使唤恁凡武大娘,装了一篮子花生给我,让我带回家给恁几个吃。我不敢晒在当天井里。怕大恶心看到。姓凡的都是孬种。所以我连花生都不种。恁长大了有本事了,自己种了吃,买了吃。”
我说:“俺凡武大爷还怪好来。”
我妈妈说:“我跟恁凡武大爷说的,你爱看书,咱家没钱买。恁凡武大爷跟我说,他家有几本书,不知道适合你看吧。让你有空儿去他家看看。”
听了我妈妈的话,我就慕名去了凡武大大家。
我到了凡武大大家的大门口儿,喊了一声:“大大!”凡武大大背着手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说:“大大,我想跟您借本书看。”凡武大大听了转身儿回到屋里,很快,他从屋里拿出来一本书。我接过来看了看,是一本古书,深蓝色的封面上写着:《牡丹亭》,正是我在老师那里听说过的一本书,我就高兴地拿回家看。
那本《牡丹亭》,字是竖着写的。很薄的一本书,但是很耐看。那时,我十六七岁,正是情窦初开,不知道爱情是什麽东西,又傻傻地为情字痴迷的年纪。我看了那《牡丹亭》,越发地陷入无端的情字迷惘中了。其中的酸酸楚楚丶生生死死,对一个对爱情对婚姻不明就里的高中生来说,浸淫地非常透彻。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真算得上是一种莫大的毒害。而今我年近四十,方知女子最不要执迷于什麽情情爱爱这些狗屁玩意儿,否则才真地会误了终身。
但那时我已然不幸看了《牡丹亭》,我的心魂又极易受文字的浸淫,那些阴阴阳阳人人鬼鬼之间的幽幽怨怨,在我的心里反反复复,对我十七八岁正青春的灵魂是一种不妥的指引。我对深埋在我心里的那个成绩很好的男同学越发的痴痴呆呆疑惑不解了。他的名字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绕梁三年,这坨乌云直到我高中毕业才自然地被冲散开。那个名字我今天已经懒得去说,一个不值得的暗恋过程让我头晕恶心。可是当日,情字入心,身在迷中,又是多麽执迷不悟,任谁都难劝难说,难分难解。
而且,我的十八岁是被青春痘占据的,满目疮痍,坑坑洼洼的十八岁。那时的我为困顿的学习和贫穷的生活所累,衣衫简陋,垂头丧气,哀怨颓唐,紧皱双眉。我的青春像是哀牢山枯枝败叶下的苔藓,云遮雾掩,渺渺茫茫,满身都是负累,满面都是土腥味儿。
说实话,那本书,我当时看地很入心,现在回想起来也很後悔。我就不该在那个时候看那本书。女孩子还是不要看那些纯粹的情情爱爱的书,真正的爱情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儿。很多的爱情充满了算计丶背叛和欺骗,很多的婚姻掺杂了孩子丶生活丶和苦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