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对自己说,应该要放手,却还是在这里一样。
她说,“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
皇帝嘲讽地笑,“是么?他们都说,先帝丧期一过,我便急着清算旧臣。说我‘念旧情’,你是头一个。”
他问她,“那么你呢?你是一个念旧情的人吗?”
她想了想,“也许是吧。但是事情总推着人往前走,有时候过于沉缅过去,不肯放手,并不是一件好事。”
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皇帝的目光从她身上收回,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放不下,又该怎么办。”
他没有等她回答,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是我眼中最正直、温厚、可靠的人。阿玛有时喜怒无常,不达期望便会训斥,他却总是很耐心。教我文章、骑射,是先帝亲封的巴图鲁,”
他话语晦涩,显而易见的,说得艰难,“我谢他,又恨他。在亲自为他定论前,总觉得应该再见见他,可是在不知道如何面对,所以,”
他再次看向她,虔诚地,诚恳地,甚至有些茫然无措地,“你能,和我一起吗?”
她没有犹豫,也没有过多的迟疑,回答他,“能。”
第90章申时二刻我是个痴人。
马车碾过胡同,贴着春联的街巷,从车窗外飞掠而过。
风迎面而来,有渺渺的回声。愈发显得车内安静。
好像这条路很长,走不到尽头一样。
这次见面一切从简,早有刑部司官具服恭候,战战兢兢地为他们引路。步履踏过砖石路,有窸窸窣窣的,细碎的声音。门楣低矮,石阶上覆着干燥的青苔。
牢狱里的气味,并不算很好闻。穿过几重森严的门禁,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霉味、汗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甬道幽深,两侧是厚重的石墙和铁栅,壁上油灯昏黄,光线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石板。
偶尔有压抑的咳嗽或铁链拖地的声音,从黑暗的囚室里传来,阴冷的,充满灰尘的,各种不知来自何处的风混沌在一起,种种气味交织下,是一个又一个,等待被宣判结局的人。
司官打开沉重的铁锁,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甬道里格外清晰。
将门打开后,他便退下了。
拜敦端坐在稻茅堆上,身体似乎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皇帝盯着他,并不上前,一言不发,神色莫辨。福保提着一个剔红錾花的食盒,声音在昏暗的牢狱中,有种诡异的漫长。
“——万岁爷赐下新春饽饽一品。”
年迈的臣子,以浸淫宫廷多年,刻入骨血的标准礼仪,叩谢帝王的赏赐。他扫下马蹄袖振袖,屈膝叩首,口中高唱,“奴才拜敦,领赐谢恩,恭请圣安!”
皇帝只觉得多看他一眼,便刺目至极。
“谙达”,皇帝这样喊他,声音在狭小的囚室里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
皇帝问他,“这是个善终吗?”
皇子们会将自幼亲近的师傅们,唤作“谙达”。他小时候常常“拜谙达”、“拜谙达”地叫他,很亲切,他知道,无论有什么不能向外人说的烦心事,都可以和这位谙达讲,也知道他会对自己永远有耐心,甚至想,他会一直忠心耿耿地,像小时候尽心护佑他一样,护佑到老,到死。
还记得当时,有位年迈的臣子在养心殿向阿玛乞骸骨,他也在。彼时年少不知事,曾这样问拜谙达,“您到老了,也会像他这样,来求阿玛让自己回家吗?”
年长的谙达若有所思,末了只是很轻地说,“奴才想求一个善终。”
他觉得很疑惑,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善终呢。
甚至想,就算他因为什么事,惹怒了阿玛,他也一定要拼尽全力,来保下他。
他是他最亲近,最可靠的谙达。
见证了他的长成,从未缺席。见证过他的彷徨,他的得意,他的喜怒哀乐。
未曾想,时移世易,最终执笔为他人生盖棺定论、判其是非功罪的,竟然是自己。
往昔时光如同飞絮,如同灰尘,随着眼前人叩首,轻轻扬起又落下。
皇帝觉得天光实在太过明亮,刺得他眼睛发酸,甚至本能地想要回避,轻轻偏过头,却发现她一直沉稳地,站在他身后。
似乎在无声地告诉他,哪怕在新旧断裂崩塌的缝隙里,一生中漫长的道路上,哪怕有人到来,有人离开,他身后也不会空空荡荡。
她此刻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支撑着他面对过往。
拜敦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因为叩首,头压得很低,触碰到冰凉的地面,皇帝终于愿意俯视他,却实在觉得陌生。
拜敦回答,“陛下恩赐奴才新春饽饽,于奴才而言,便是个善终。”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先帝每年初一日,都会亲赐饽饽与你。朕当年尚是皇子,也曾向你许下承诺,每月初二,要送饽饽给你吃。朕,信守承诺,今日是最后一次。”
他连说话都有些艰涩,再次唤他“谙达”,“阿玛信你,重你,朕也信你,敬你。谙达授朕启蒙,讲经史,教弓马。告诉朕为君当如何爱民,为臣该如何事君。可是这么多年,朕一直不懂,谙达也从没有教过朕,什么叫做‘欲壑’。这‘欲壑’有多深,填得满么?”
拜敦“嗬”地笑了,不知道是在笑皇帝痴傻,还是在笑自己。他如当年在书房答疑解惑般,回答皇帝的问询,干脆利落:“陛下,欲壑难填。”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牢狱低矮的屋顶,投向某个虚无缥缈的繁华幻境,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追忆与沉迷,“人在饥寒时,只求片布遮身。得片布,便羡他人华服。得华服,便思量匹配的庭院。庭院深深,又恨不能填尽世间奇珍异宝、妖娆美色……玉堂金马,世代簪缨,权柄在手,生杀予夺,予取予求……”
他的声音渐低,如同梦呓,脸上竟浮现出迷醉的神色,“偶逢圣运,得列官序。过蒙荣奖,特受鸿私。出拥旄钺,入升鼎辅。周旋中外,绵历岁年……那样的滋味……如饮醇酒,如坠云端……真的很好。”
皇帝仿佛在陈述一段与己无关的事实,每个字都清晰冷硬,“然欲壑难填,终至倾覆,以至今日。”
拜敦仍旧在笑,笑得喘不上气,最终跪坐着,看向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