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进逼(上)
有道是经史继学,河山载世,若说武功秘笈乃门派之本,地理图志便为社稷重器,上到政事,下至民生,无不与此相合,到得战时,一应军机方略,都以舆图作依凭,但在两百多年前,姜贼篡权,倒行逆施,为了掩饰得国不正的丑行,止绝悠悠衆口,镇压地方起义,竟尔大肆啓用酷吏,罗织构陷,铲除异己,无数人死于冤狱,家産抄没,藏书也被烧毁,其中就有大量的地舆典册。
本朝高祖皇帝,行伍出身,深知舆图极关重要,即位後派出百名行者,探查山势水文,参用各地古籍,令文臣修纂志书,惜天不假年,及至他崩逝,全图尚未修成,此後百年,虽也有人编写,却因时局多变,当权者轻视,以致进展缓慢,断断续续,待到兴寿十五年,四王叛乱,国势不振,又两载,蛮军攻破玄水关,更难兼顾此事,是以钟家堡私藏的这份舆图,可算得上无价之宝。
司空璇为人果敢,不失精细谨慎,宝库一开,她知道此图不可再留于家族,势须献与朝廷,十方塔即使眼热,也没得插手分羹的机会,岂料山不转水转,温厌春既说她已得钟家堡丶笃剑阁两派掌门之允可,在座的又怎能不动心?
一时间,厅堂内寂静无声,各人互使眼色,均自盘算,温厌春也不急,直挺挺的站在原地,还有闲心向傅淮打量,本是初次见面,若没那些个烂事,只看其相貌,面白微须,缓带轻裘,端的是仪表堂堂,但不知怎的,眉目间竟有些熟悉。
察觉她的眼光,傅淮心中着恼,冷冷的道:“斯事体大,决不容玩笑,纵是你跟钟少堡主交情匪浅,也不能让他许下重诺,还是说你们另有计议?”
十方塔与六大派订了盟约,平日里有来有往,也不禁止金兰使者与其门人打交道,但须得恪守原则,以免纠缠过深,私相勾结,而他如此说,分明是含沙射影,倘若温厌春回应得不妥,便要招惹猜忌,不会有好果子吃。
孟玄知眉头微皱,正要开口,便听她答道:“回傅长老的话,司空夫人尚自春秋鼎盛,钟灵毓虽为其子,但是年少好玩,暂无承业之意,确不能敲定这等要务,属下是在危急时行崄侥幸,救了笃剑阁的宋长老,由他代为陈请,才得应许,您若不信,或以为这中间有情弊,大可亲自去一趟钟家堡,想来事无不成。”
说着拱手欠身,丝毫没缺了礼数,但已教傅淮气得脸色发青,却又不好发作。
大长老坐在上首,底下诸人作何计较,尽在他眼底,听温厌春说得有理,又且神情坦然,不卑不亢,心中已信了七八成,却是好生为难。
这些年来,傅淮掌管鸿雁阁,不说大有作为,也可算是稳当,何况他出身天机会,跟旁人相比,关联更为紧密,每次有甚麽麻烦事,不吝出力,因而大长老明知他挟势弄权,但不过为已甚,还会分利,便只敲打了几句,两得其所。
师无恙原是一名信客,依照十方塔的规矩,本不该转回明处,可他能耐过人,功劳极多,深受傅淮器重,方始改换头面,如今他被揭露真身,实是业火教所派奸细,权位更胜于当初的那飞轩,大长老不能不起疑心。
然而,消息一经传回,傅淮惊怒已极,实非作僞,面对衆人的问责,没有半句狡辩,交出印信以避嫌,尽力配合调查,加之风云突变,鸿雁阁中千头万绪,一般人难能料理,所以大夥儿争执了几日,决定暂缓追究,着紧追缉叛徒,以为他沉得住气,万万没想到这厮昏了头,竟自出此昏招,要是个普通的中品,做得干净利落,让人无可指摘,也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已至此,如何收场?
正当大长老迟疑不决之际,晏夫人看向温厌春,道:“今儿是腊月廿七,再过三天,就到大年初一,若她所言不假,料想钟少堡主快要抵达明台县了。”
只此一言,与会诸人无不侧目,傅淮脸色陡变,暗暗捏紧了拳头。
四部首脑共议,撤销傅淮的鸿雁阁阁主职务,保留长老之位,但要限制权柄,同时核查他的私産和人事任命,若有蹊跷,另行处置,期间不得擅离归藏山。 据实而言,这个结果只能说不好不坏,倘或傅淮暂作隐忍,将暗昧之事遮掩妥当,待风平浪静,再去和大长老他们走动,做出一番功绩来,未必不能复职。
温厌春自知位低,无从置喙,等到衆人散会,便也离开大厅,出得长廊,走在前头的晏夫人放慢脚步,说道:“从今以後,傅淮与你不死不休。”
“就算没这回事,他也不会放过我。”她轻声道,“巧了,我心眼更小。”
晏夫人不由得莞尔,又道:“你在前往夔城之前,托我保下那个姓曾的管事,他承认屡次为难于你,但是受傅淮指使,原因嘛……你得罪过归元宗的罗鸿骞?”
温厌春一怔,隔了片刻,跟她详细说明了回春镇的案子。
听得情由,晏夫人了然道:“怪不得,你可知傅淮入塔之前是何身份?他有个妹妹叫做傅蓉,与罗鸿骞青梅竹马,十八岁成婚,怎奈她素有心疾,生子没两年就发病死了,而你当衆揭穿罗璋之罪,使其自废武功,做舅舅的岂能放过你?”
饶是温厌春有过诸般猜测,也料不到这一着,她回思罗璋的容貌,着实跟傅淮有些相似,都说外甥肖舅,还真是如此,当下回过神来,冷笑道:“十方塔明文规定,金兰使者务须埋没前尘,斩亲缘,断情仇,不可记挂旧事,原是空话呢!”
晏夫人淡淡一笑,脸有怅然之色,道:“没了七情六欲,也就不是人了。”
她留下那串紫玉珠,飘然而去,温厌春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思如潮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