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浪潮(上)
蝼蚁贪生,为人惜命,慷慨义气只在一时,趋利避害方为长久之计,走江湖的尤甚。三十年前,龙神帮崛地而起,九大帮主同在,如日方升,横扫沿海各帮会,及至烽火连天,挞伐蛮贼,元气大伤,却也扬名孚望,一般人不敢轻易得罪。
虽说物盛则衰,龙神帮行事不正,骄侈暴佚,上下离心离德,长此以往,无如积重难返,又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东海近七成堂口尚在其控制之下,而况盟约先行,金兰使者行走在外,如非势不得已,还得避之一头。
温厌春出身欠佳,好容易入了十方塔,根基浅薄,更应如此,偏偏蹚进这潭浑水,耳闻目睹,切齿拊心,此刻袖手旁观,已是迟了。一不做,二不休,她料知囚牛有金蝉脱壳之意,倘或举棋不定,待祭祀过後,那厢腾出手来,势必要销赃毁证,转移窠巢,若是节外生枝,察觉蹊跷,杀人灭口也未尝不可。
彼衆我寡,加以受困女子甚多,瞻前顾後只恐拖泥带水,弗如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于祭龙神当天抓现行,人证物证俱全,又在大庭广衆之下,无从遮掩抵赖。
温厌春向祝长安打听了祭仪环节,得知嘲风久不露面,帮派里人情汹汹,教他回水寨挑拨离间,策动骚乱,待时机成熟,又使刘掌柜在祭祀前夜登门告密,打乱其原定安排,带人去捉拿叛逆,如此一来,可堪牵制,她便乘机赶往道场。
新娘人选早已定下,近来住在水寨里,独门独院,隔绝外人。是夜,有仆婢伺候她们梳洗,换好吉服,灌下汤药,速即送上花船,只待翌日天明,供神献祭。
好巧不巧,新娘子才将登船,江畔就起了雾,温厌春悄然潜入,只见灯火摇曳,几个男人走来走去,毫不忌讳地掀开盖头,清点人数,评头论足,还说些下流话,而在船舱里,有块板子向上翻起,底下竟有烛光,间或传出嬉笑怒骂之声。
龙神帮弟子的身上都有刺青,这些人却不然,他们举止流气,皮肤黝黑,腰侧挂着短刺,还穿着水靠,像是江洋贼寇,至于目的……温厌春一下子想到了地牢深处那间挂满嫁衣的密室,杀心乍起,趁其不备,往油灯里添了些迷魂散。
师无恙下针是一把好手,配药也不差,迷魂散无色无味,水油可溶。温厌春屏息敛气,藏身在暗,眼看这几人点清了数,给新娘子搭上盖头,拿起油灯缩回舱下,船板即刻闭合,又等了半炷香,她蹑足溜进船舱,衆新娘浑然不觉。
走到那块船板上,温厌春俯身敲击,倾耳而听,下方静悄悄的,想是药性发作,人已软倒,剑刃探入缝隙,拨开横闩,仍不见贼子露头,便提剑而下。
一盏油灯率先入眼,十只大木箱堆放在侧,每一只都能装下三丶四个人,桐油外漆,油布内封,便是泡在江里,一时半晌也不会进水,此外还有粗绳丶鈎索和竹管等物,十多个穿着贴身水靠的健壮男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瞋目裂眦,恨不能爬起来将她乱刀砍死,奈何手软脚软,动弹不得。
温厌春找出蜡烛,用火折子点燃了定在桌上,方才吹灭油灯,拿绳子把他们绑住,挨次制住xue道,有刺头破口大骂,气虚声弱,却是聒噪,她使重手来了个杀鸡儆猴,剩下的莫不乖觉,一问一答,纵是有所顾忌,威吓也成了。
如她所料,这夥人大都是水贼,被金花赌坊收买,将在祭祀之际盗运新娘,彼时花船离岸,百姓不知就里,目见船身着火,沉江覆没,只当事成了,哪能想到她们尚有命在,却也落入魔窟,难见天光,过着人不人丶鬼不鬼的日子。
饶是温厌春明了内情,亲耳听到贼人的供述,仍不免怒从心生。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她坐在这里,一一审问之後,扯布代纸,以血为墨,写了张状子,让他们画押,其中有两个金花赌坊的人,算是监督,怀里揣着地牢钥匙,证据确凿。
“……天道有常,好生恶杀;人道有序,安分守己。古有华阳国,据西南之险,屯兵守战,大兴祭祀,以人牲祭鬼神,拜求社稷不移,万骨枯,今安在?姜氏背主窃国,立前燕僞朝,重用酷吏,迷信方术,贪执长生不老,等到高楼倾塌之日,王公授首,何曾有人飞升成仙?六合鬼神若真有灵,定不会害命取乐!”
此刻,温厌春站在船头,当衆掀开甲板,甚麽腌臜孑孓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举起血书状子,高声念出供词,一句句话振聋发聩,一枚枚指印怵目惊心。
“本朝高祖皇帝,行伍出身,深知民间疾苦,在大行之前下达的最後一道圣旨是废殉葬丶禁人牲。十年前,今上御驾亲征,大败蛮军,再次下旨废除陋习,各府丶州丶县莫敢不从。尔等公然犯禁,愚弄百姓,难道此地并非王土?”
这话说得重了,在场的官吏士绅无不变色,几位耆老要待辩驳,却看温厌春俯身拽出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不顾他挣扎,探臂将其扔下,只听呼声四起,那人摔在地上,跌得筋断骨折,口里的布团也掉出来,哀叫连连。
好些个闲汉正自踮足翘首,看清这厮的模样,不由叫道:“这是老唐家的大郎啊!他不在金花赌坊看场子,怎麽到了这里?哎呀,这——”
大夥儿都是本地人,听得这一声,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温厌春冷笑道:“说甚麽龙神娶亲,不过是有些人假借鬼神之名,招摇撞骗,中饱私囊,甚而图财害命!金花赌坊勾结贼匪,盗匿妇女,冤死者不计其数,埋尸于北丘野林,今有案可稽,法理难容,我也不说空话,知府大人趁诸位出城,已命人查抄赌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