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馀波(下)
他少气无力,话声却不小,一下子响彻全场,龙神帮弟子正与官兵对峙,这边人多势衆,有了主心骨,气焰高涨,便要先发制人,乍闻此言,却不敢动了。
囚牛的笑容僵在脸上,不敢置信地道:“三弟,你在说什麽?莫不是糊涂了?”
嘲风痛心道:“不,自打我接管水寨,担任司祭,从未有过这般清醒的时刻!”
今日是八月十四,龙神祭辰,岸边稠人广衆,加之祭典上变生不测,大家惊魂甫定,想到龙神帮上下狼狈为奸,恐怕不得善了,这会子纷纷咋舌,扭头看来。
钟灵毓忍不住道:“三帮主,难道大帮主在暗地里做的这些事,你也知情?”
衆人听之,莫不凝神,囚牛又惊又怒,也想求个明白,窝火憋气地站在原地。
嘲风直起上身,擡头四顾,悲楚地道:“是,我早已觉察出大哥在一些事上有所隐瞒。然则兄长为尊,弟不敢逾矩,而况公私分明,未曾过问,直到……”
三年前,蒲牢遇刺,帮派动荡不安,八方风雨骤然来袭,嘲风临危受命,苦心竭力,殆无虚日,总算扭转局势,接掌了龙门水寨,心里还念着四弟,认为他死得不明不白,而况接班伊始,务必摸底,核查旧账,也有许多蹊跷之处。
“……账目不对,一些人事也没头没尾,加之我主持了两次祭典,发现端倪,怀疑城中暗藏鬼祟,奈何此事复杂,错过祭祀前後的时机,又得等上一年……”
说到这里,嘲风的神情越发怆痛,沉声道:“今岁六月,祭祀事宜已在城里如火如荼地准备起来,有四弟的旧部携女央到我这儿,本不该答应,可他说……”
温厌春倾耳细听,直觉是祝长安说过的那个瘸子,仔细一听,果然如此。
当着衆人的面,嘲风也不含糊,把当日之事讲得清清楚楚,瘸子为蒲牢办了许多丧良事,乘机试过嘲风的态度,便拿这秘密做交易,求财托庇,嘲风应允了。
瘸子私留了证据,分散藏匿,作期半月,未料时限已过,人还没到,嘲风趁夜去寻,才知他于日前暴死家中。据说是服毒而亡,死状可怖,女儿不知去向。
“尸身尚有疑窦,又没个亲人出面,本该暂存于义庄,却是草草火化……留下的少许遗物里,有个空药瓶,内里居然藏了我的印记。”
惨然一笑,嘲风满脸凄苦,道:“除我之外,谁能动我的印信?杀人灭口,焚尸毁证,偏偏留下这东西,隐而不发,八成是料定我会追查,以此作个警告。”
囚牛听了这话,脸色发青——嘲风说这番话,字字不提他,却又处处点他。
“三弟!”他大叫一声,推开身边的扈从,要待欺近,给嘲风的护卫挡住。
台下,无数人瞠目结舌,眼睁睁看嘲风踉跄而起身,面朝大衆,叹道:
“我心有猜测,却不敢置信,有意与大哥实话实说,又没个机会,直到七月初二……”
言至于此,他回望囚牛,颤声道:“大哥,你猜忌我也好,容不下我也罢,左右是你有恩于我,莫说水寨,我的命都能送你……
可你不该拿明珠垂泪对付自家兄弟,当初我们九人烧黄纸喝血酒,一起发过的誓言,你都忘了吗?”
“明珠垂泪”四字一出,外人还罢,龙神帮弟子皆惊,相顾失色,又见囚牛呆若木鸡,面如死灰,竟有些可怜,但在他们看来,分明是罪行败露,无言以对。
嘲风侧身,对师无恙拱了拱手,道:“多亏师大夫妙手神术,还请作个证。”
师无恙默了片刻,颔首道:“明珠垂泪震慑群雄,大帮主私下有言,没错的。”
混江湖的最重义气,甭管心里怎麽想,行事不能贻人口实,龙神帮九大帮主结拜多年,出生入死,囚牛竟对嘲风痛下狠手,委实让帮中弟子心寒。
“住口!”囚牛怒急攻心,忽地一跃而起,抡起左手,劈掌击向师无恙,满脸狰狞,“是你蛊惑了三弟,指使他诬蔑本座,胡说八道,拿命来!”
劲风扑面,师无恙不躲不闪,甚至探出一臂,扣住温厌春的脉门,提防她逞强动手,钟灵毓抢步而上,振旗如枪,不料眼前一花,竟是嘲风斜身挡在前面。
“啪”的一响,囚牛挥掌击在嘲风的肩头,打得他连退几步,口吐鲜血,未及作色出声,左手心突兀一痛,原是对方穿了护身软甲,这一下正中透骨钉。
缝在衣甲上的钉子不过寸长,囚牛还要出招,忽觉手麻,由掌及臂,很快蔓延半身,连忙运转内力,痹痛有增无减,禁不住屈膝跪下,骨肉绵软,无端落泪。
“你……”他艰难张口,连舌头也麻了,眼前阵阵发黑,“明珠垂泪……”
嘲风一脸悲戚,不顾肩头伤势,上前抱住他,低声道:“大哥,你收手吧。”
温厌春瞧着囚牛浑身瘫软,目眦欲裂,一时皱紧双眉,却不知该说什麽。
正所谓种因得果,害人终害己,他落了这个下场,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不丶不是我……”囚牛神智已昏,口中喃喃,“我没想……害丶害你……”
他说的断断续续,微如蚊呐,也不知嘲风听见了没。不一会儿,囚牛两眼上翻,歪头而倒,江风呼啸而来,扬尘卷旗,折草落叶,把所有人吹个透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