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沉舟(中)
温厌春看不惯龙神帮这种狂悖无道的做派,此番大闹祭典,当衆揭发罪行,还斩了囚牛半掌,仇怨已深,纵然是天日更替,底下人心未定,难保他们不会挟嫌报复,因此没打算应邀,这下子心回意转,决定去会一会嘲风。
祝长安烧化纸钱,把酒水浇奠了,回身问及这事儿,温厌春正要回话,不虞师无恙上前两步,把住她的手臂,抢先道:“承蒙三帮主盛情,我二人却之不恭,本该造访宝寨,无奈使命在肩,不敢耽搁,这便告辞了,有劳两位带个话去。”
温厌春攒眉,翻掌一转,未能挣脱他,师无恙使了巧劲,三指锁住脉门,加之她内伤未愈,损及经脉,十日内不可运功行气,暂以金针封住丹田和任督二脉,现下与普通人无异,惊觉一股寒意透入xue道,教她难以动弹,说不出话。
絮儿之死让祝长安失魂落魄,听得推辞,不复多言,钟灵毓怀揣心事,亦未生疑,只当十方塔下令催急,不便告于外人,于是拱了拱手,两人并肩而去。
直到他们下了山,双骑绝尘,师无恙方才松手,自知行为失当,欠身赔礼,任温厌春欺到眼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举掌欲落,竟也不动,没承想她急火攻心,强自按捺,咬牙道:“这桩事还没个了结,又来劳什子使命,我怎不知?”
嘲风嫌疑深重,金兰使者不思试探,反是退避,乃至钳制同伴,岂有此理!
瞬息间,温厌春怒从心生,她想到了近来的种种蹊跷——
既是祝长安发难在先,又没能得手,已然打草惊蛇,而嘲风险遭不测,必定严加防备,码头上有一处岗哨,倘或他招来帮手,祝长安难能脱身,便有黄雀在後,岂敢铤而走险?实情却是嘲风昏迷,龙神帮大乱,猜疑四起,剑指囚牛;
除此之外,明珠垂泪端的是阴损歹毒,九大帮主各掌一道配方,解法稍有差池,中毒者必死无疑,故而囚牛焦头烂额,仍不敢草率用药,满城名医束手无策,师无恙的针灸只能拖延时日,无以解毒,嘲风却在祭祀当天不治自愈,问过事态,二话没讲,带上人马直奔道场,事後整肃帮派,安抚百姓,真可谓恰到好处;
再说,刘掌柜顾及家人,受制于囚牛,之所以斗胆反水,一则势不得已,二则求告有应。如此一来,他心有牵挂,理当茍全性命,怎会急着寻死?而况钱九公一家子去向不明,怕是刘掌柜早已暗投别人,跟囚牛虚与委蛇,又迷惑了他们。
“……囚牛杀生害命,穷凶极恶,对嘲风却是有几分真心的,遑论祭龙神在即,明里暗处都是千端万绪,他不会自断臂膀,除非……下毒者,正是嘲风自己!”
这句话才将出口,温厌春顿开茅塞,屏江府乱了个把月,谁也不得安生,唯嘲风高枕无忧,借刀杀人,因势乘便,到头来坐收渔翁之利。
思及此,她放开师无恙,却又纵步欺前,逼视那双淡薄的眸子,冷冷道:“好个插圈弄套的招儿!嘲风使的是苦肉计,挟公义以制上位,只恐囚牛将错就错,旁人起心不良,弄假成真,遂以刘掌柜为耳目,另择心腹保管解药,抑或他中的毒有古怪……蒲牢弄出了明珠垂泪的异方,囚牛用得,嘲风未必弄不到。”
正是有心算无心,最暗不过灯下黑,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把戏骗得了别人,瞒不过守在病榻前的师无恙,而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个滴水不漏。
“你俩做了甚麽见不得人的交易?”温厌春每说一字,心中寒气就凝重一分。
她步步紧逼,字字在理,师无恙全无辩驳之馀地,不由得後退,一而再,再而三,到得山路边缘,下方是荒草掩映的十丈陡坡,退无可退了。
一粒石子骨碌碌地掉了下去,旋即消失,师无恙没有回头,凝视着温厌春的愠容,下颌给她两指捏住,阵阵作痛,他好似不觉,轻声细语地道:“见不得人?此言差矣,情理之中的事,何必说得这般难听?温姑娘,未四十九,是你不知世务,站错了位,我帮着免去後顾之忧,你不领情也罢,怎还怪我呢?”
即便事出有因,救人于水火,拔了金花赌坊这一日渐茁壮的祸根,但于龙神帮而言,温厌春之作为不啻毁冠裂裳,撕破脸皮。囚牛有天大的罪过,到底是龙神帮的首脑,当衆败事,颜面扫地,上下人等也擡不起头,绝无善罢甘休之理。
“公堂之下尚有徇私舞弊,江湖监察司更不是青天衙门,武林盟统合黑白两道,明面上的规矩,暗地里的人情,缺一不可,故而金兰使者行走在外,不可意气用事……这些话,该当有人与你说过,你心里也有数的,只是做不到。”
师无恙说的不紧不慢,却让温厌春如坠冰窖,喉间哽痛,似有钝刀割过。
但见他舒眉展眼,莞尔道:“也罢,我知你是个巾帼丈夫,至多也不过弥缝其阙,权当通功易事。如今水落石出,善恶有报,宜明哲保身,只要我们讳言,三帮主掩过饰非,十方塔也不会拔树寻根,归罪于人……各取所需,何乐不为?”
语毕,师无恙擡手握住温厌春的腕子,踏前一步,反将她逼得向後退去。
情急之下,温厌春振臂如刀,欲借势摆脱压制,冷不防胸中刺痛,内息未转先散,手足失了气力,给他逼到坟边,险些跌倒,一时顿口无言。
师无恙事前封住温厌春身上四大要xue,既为护持经脉,又是防患未然,今日说开,也不怕横生枝节,见她失足,探臂欲扶,岂知手上一紧,温厌春转腰歇步,硬生生反肘推出,拼着筋骨扭折,迫他面对坟碑,哑声道:“你问她们,乐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