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
肃静的街道上压着一层黑沉沉的云,天边一丝光线无法透射下来,朱逢荥手持着鱼符,身後领着几排金吾卫站在西门下,据探子的情报,此处是逆贼最有可能经过的路线。
西市在此前季随颁布的政策下欣欣向荣,井然有序,後来季随成了驸马,这小小的西市便无人在意,又回到了鱼龙混杂的原状,城内越是混乱,城门越是易开,故而朱逢荥特意来此地把守。
然而,一路南下引起轩然大波的军队似乎并不想低调行事,偏偏走的是东正门,不过一路上不耗馀力地招兵买马,队伍不断壮大,他们确实有这个资本。
城门被撞开,几支箭飞过,一滩血流下,馀晖下的京城朦胧地披上一层橙红色的薄纱。
惊慌的马叫,利落的剑声,悲痛的鸣叫,打破京城原本的寂静,亦是进攻的号角。
朱逢荥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模糊不清的肉块散落在地面,青砖改色,流血汇河。
来不及感慨与悲愤,他提着剑,加入战场,敌军中矗立着一身黑衣,全副武装,仅是几招,朱逢荥已感觉出此人非常。
出招凌厉干脆,并非蛮横杀戮,即使面对多人围攻,他也能四两拨千斤的化解。
“大人,他就是敌军的头目。”血染红了半张脸的将领,杀完数人後,顺着朱逢荥视线看过去,喘着气说了一句。
朱逢荥颔首後,拖着重剑一路匿声走去,伏击的最佳时机出现,他整个人如同飞射出的利剑,忽然出现在黑衣人身後,用力一刺,剑下不是一身黑衣,反倒是白衣,这人头发花白,茂密的白胡子将他的五官都快掩盖完全。
已经错过最佳伏击时刻,朱逢荥紧盯着手中的剑,还不等他将剑拔出,黑衣人转身接住不断落下的身体,他擡头看向朱逢荥,眼里的怒火一时间竟然震慑住了朱逢荥。
这双眼睛,他在哪里见过,这份突如起来又来势汹汹的好奇,他拔出剑,鲜血喷溅,剑刃挑开黑纱,回忆被拉回到过去。
喧嚣的舞乐坊旁站在沈施身边的人,也是他遗憾不能见证沈施婚礼中的另一当事人——季随。
忽然间呼吸停滞,朱逢荥不知应该用什麽样的情绪面对,心中混乱,还不等重剑再一次提起。
暗中飞来的小刀刺穿他的手掌,重剑落地,扬起灰尘,不知从哪过来,抑或是他处于震惊中无甚分辨脚步声。
突如其来的手束缚住他,粗糙的麻绳一圈圈捆住他的双手,他在季随的怒视中被擡到敌军後方,成了俘虏,眼睁睁看着东门被攻陷。
一场战乱中的平静,反倒不是件好异象。
一滴雨落下,鼻尖处萦绕的不再只是血腥味,还有土腥味,沉闷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雨点变成细线又被编成麻绳,像是要将这世间都洗净一般,血随着雨水不知流向何处,侥幸存活之人心中仍不敢称自己为胜利者,他们清晰地知道,昔日朝夕相处的兄弟,都将随着这场大雨消失得无影无踪,仿若天地间从不曾存在过他们的痕迹。
像是要将天地吼穿,将那人留住,可惜他却无能为力。
季随低声唤了一声“阿耶”,没有回应,纵使叫得再大声,那人终究是闭上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静默中,他撕下黏在季谖脸上的人皮面具,终于露出了他本真的面容,散落的发丝黏在脸侧,季随一次又一次近乎执念一般地捋正,想保全他最後的体面。
季随一直以来都只唤他作“季谖”,从不肯唤他“阿耶”,上一辈的爱恨恩仇,他知晓些,始终叫不出口。
他知道,季谖心中是期待这声“阿耶”的,幼时无数次逗他时,总是要将这当作是获胜後的奖励,然而这次他不再别扭地叫出声,是第一次,竟也成了最後一次。
不知他是否听见了。
从前亦有一次,出剑的是他,那时,恍惚的记忆回笼,他才发现病发时看见的仇敌原来是季谖,他无措地抱住他,却被紧紧抓住双手,要他唤一声“阿耶”听听。
两字与哽咽一同到了嘴边,突然发觉剑周围一点血迹都没有。
环抱着的双手松开,季谖落地,暗骂一声,“臭小子”,随後拔出短剑,被刺穿的洞中装满了棉絮,最深处是软甲。
季随多想这一次也同那次一般,季谖演一番苦情戏,抑或是站起来骂他两句,可最後的最後,他却只留下“度春”。
度春,度春,随意度春风,这是季谖取的字,可惜季随从未如此过,那些仇与恨,如何能被春风随意吹去,他做不到,自然也无暇顾及春光如何。
倾泻而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大地,残存的温热被蚕食,记忆中的季谖渐渐退散。
当时间倒退到季谖推开大门,将他从国师手中的救下时,回忆终止于此。
因为一直捆在他身上的枷锁断掉了,所以再回想起一切的始末,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忘记悲痛。
给他算命之人原是苍南国的国师,再往前推,他是金丽国的神算子,因得罪权贵被驱赶後流落到苍南。
他算卦极准,无论是好事与坏事,皆能对应上,若碰上的是好事,还能得个神算子的名声,反之,不免要遭受一顿毒打。
在一次被打後,他遇上了他曾算到过的贵人,苍南国国王惠闵王,当然真正的贵人是他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季随。
为了接近他真正的贵人,他连忙算了几卦,灾害丶疫病以及异象一件不差,终于他被封为国师。
从乞丐到国师,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步,无数人反对,可是他做到了,荣华富贵应有竟有,但他所真正追求的是长生不老,国师一职不过是他的垫脚石。
一卦又一卦中,他在混沌中堪破其中的奥秘,暗中同金丽国取得联系。
在弥天大火吞噬苍南时,他找到了季随,带着他从事先准备好的密道逃走。
这一切只为了圆他的长生不老梦。
而最後他却在暗室中被他圈养的野兽折磨至死。
顺着这条线,季随借着季谖的刀剑行的名头到金丽贸易,还不等搜寻些线索,金丽与安远再次交恶,他无功而返。
後来在苏州同沈施合作,将屡次作恶的奸商抓拿归案,刀剑行在苏州立足,不再是凭借季谖的名头,季随也正式接管刀剑行。
一次偶然,季随在西凉经商遇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妙不可言的血缘体现在相似的眉眼之间,在茫茫人海中,傅兰与季随同时回头去捕捉那似曾相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