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慎之张了张口,想大喊叫住她,抬起的手已悬在半空。可抬眼望去,宁鸾早已跑远,发带上的彩蝶随着她的跑动上下翻飞,宛若鲜活。
“宁妹妹……宁鸾?”
程慎之的低语消散在风中,声线里带着一丝陌生的悸动。
入宫数载,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宫中的拜高踩低。
初来时,侍奉的宫人们连奉茶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笔墨纸砚从未有缺,甚至案前的墨水都研磨得浓淡相宜。
可自从太后对他显露出漠然,甚至觉得他早起读书,都是扰了佛家清净,开口将他迁至宫中最荒僻的宫殿后,一切便悄然改变。
那里夏日闷热难耐,冬日寒冷透风。
久而久之,宫人们逐渐放肆怠慢,皇子们也愈发肆无忌惮。
安南王远在南部,无诏不得入京。安南王一脉中有交情的朝臣,也都瞧着皇上脸色行事,早早与这位身份尴尬的世子划清界限,唯恐惹祸上身。
春去秋来,程慎之已然麻木,日复一日在宫里磋磨时光。
今日御花园这场闹剧,他并非没有预料。
太子一党最近看他格外不顺眼,在尚书房课堂上都明里暗里使绊子。这次借着宫宴,太子如此明目张胆,失了往日沉稳,倒在程慎之意料之外。
更在程慎之意料之外的,是宁鸾的出手相助。
程慎之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宁鸾的突然出现,只是为了讨一支蜻蜓花钗。
她像是九天神女座下的金色蝴蝶,自甘堕落,跌进了他这方陈旧而破烂的蛛网里。
蜘蛛久居洞穴,早已习惯了潮湿与阴暗,习惯于在饥饿中蛰伏。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他竟有些惶然无措,想下意识缩回黑暗的阴影中。
他渴望牢牢抓住这只跌跌撞撞闯来的金蝶,却又怕唐突的举动会惊走了她,惊醒了自己,让这一切终究换得黄粱一梦。
看着远处捧着锦盒飞奔而来的小太监身影,程慎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下定决心:他要紧紧抓住这束光,然后……逃离这片黑暗。
……
御花园那场风波过后,宁鸾与程慎之确实度过了一段难得的轻松时光。
近日尚书房散学总早了些,太子抱手立在庭院槐树下,冷眼瞥见宁鸾提着裙摆,像小鸟般穿过游廊,欢呼着飞进尚书房中,撞破里面满是“之乎者也”、沉闷乏味的空气。
透过蝠纹梨木窗棂,太子看到宁鸾几乎整个身子都探过了案几,正踮着脚尖,奋力去夺程慎之手中的墨笔。程慎之将笔上举,她便跟着去够,那模样不管不顾,活像皇后宫里那只爱扑蝴蝶的波斯猫。
“快给我嘛!”
她发髻插了支银铃,随着动作起伏剧烈摇晃。滚圆的铃身中银珠交击,碰撞出铃铛应有的清脆声响。
程慎之慌忙用袖口捂住写到一半的典籍批注,一面又不敢真的使力推拒她,一时间竟被逼得层层败退。
手上狼毫墨笔挥舞,已在书页上溅开两个深邃的墨点。
“哎——我的书!”
程慎之放下毛笔,赶紧捧起书一看,遭殃的恰是那本惹祸的《资治通鉴》。他看看顶着俩黑疙瘩的书,又抬头看看宁鸾亮晶晶的眼,终究是败下阵来,揉着额角无奈笑道:
“依我看,这新得的西域银铃确实精巧,正衬得宁妹妹俏皮可爱。”
屋内笑声不断,此起彼伏。
窗外,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太子咬碎银牙,面色阴暗地带着侍从拂袖而去。
俏皮可爱……吗?
如此灿烂明媚的女子,为何偏偏只愿照耀他程慎之一人!
……
而今,宁鸾清点着府中账目,目光不经意落向妆匣。最上层稳稳放着的,正是当年那对盘花缠枝银铃簪。
这么多年过去,这银簪早已发旧黯淡了。
那是娘亲还在时,从西域商人手中购得的珍品。如若娘亲还在,大抵仍会如往日一般,亲手为她在盘好的发上点缀特别的花样吧。
宁鸾摇摇头,试图抛去杂念,拿起账册继续盘算。
世子归京,府里上下都得安排打点妥当,绝不能出半分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