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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第1页）

第13章

日子像车床上的零件，一个接着一个被切削成型。姜小早渐渐习惯了这种双重生活。他的手指不再轻易被塑料外壳划伤，眼睛也学会了在流水线的速度下快速分辨瑕疵。课堂上，他依然会走神，但至少能及时收回飘散的思绪。

父亲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像一台老旧的机器，经过紧急维修後，勉强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钱依然不够，但亲戚们东拼西凑，加上他夜班的收入，总算能应付眼前的医疗费。这种平衡脆弱得如同蛛网，一阵微风就能吹破，但至少，暂时还维系着。

汪无限依旧是那个汪无限。脾气坏，嘴巴毒，偶尔会在姜小早被领班刁难时，不动声色地帮他解围。他从不问姜小早父亲的病情，也不说安慰的话，只是在姜小早累得说不出话时，递过来一瓶水，或者一个还温热的包子。

这天夜班，姜小早负责的流水线突然停了。整个车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其他生産线的轰鸣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工人们茫然地停下手中的活，互相张望。

领班急匆匆地跑过来，脸色难看："设备故障！技术组的人呢？"

姜小早看到汪无限和几个技术员快步走过来。他们围着那台停转的机器，低声讨论着。汪无限蹲下身，打开设备的检修面板，他的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

"主轴偏了。"汪无限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需要校准。"

"要多久？"领班焦急地问。

"至少两小时。"

领班的脸色更难看了。这意味着整条生産线要停産两小时，産量完不成，所有人都要扣钱。工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抱怨声。

汪无限没理会这些，他已经开始动手拆卸设备外壳。他的动作很快，但丝毫不乱，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像在完成一道数学证明。姜小早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沾满油污的手指在精密的零件间穿梭，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夜市见到他时，他那双同样稳定的手是如何修好封口机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其他生産线的工人陆续下班了，只有他们这条线上的人还等着。有人开始不耐烦地跺脚，有人小声咒骂。姜小早靠在自己的工位上，看着汪无限的背影。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工装後背，深蓝色的布料晕开一大片深色。

"拿水平仪来。"汪无限头也不回地伸出手。

一个技术员连忙递过去。

汪无限将水平仪贴在主轴上，仔细调整着读数。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姜小早突然觉得，此刻的汪无限不像是在修机器，更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在这个充满噪音和疲惫的工厂里，他用自己的方式，维持着某种看不见的秩序。

"好了。"终于，汪无限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试机。"

领班连忙按下啓动按钮。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开始运转。工人们松了口气，纷纷回到自己的岗位。

汪无限开始收拾工具。他的手上全是油污，额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额角。经过姜小早的工位时，他脚步顿了顿。

"还不开工？"他声音沙哑。

姜小早这才回过神，连忙拿起第一个流过来的産品。手指触碰到塑料外壳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这台刚刚被修好的机器，此刻正经由他的手，继续着它的使命。

下工时，天已经蒙蒙亮。姜小早累得几乎睁不开眼，却在厂房门口被领班叫住。

"今晚的産量差太多，每人扣五十。"领班面无表情地说。

工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凭什麽？设备故障又不是我们的责任！"

"就是！等了两个多小时，还要扣钱？"

领班冷笑："规矩就是规矩。不想干可以走人。"

愤怒像野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却没有人敢真的站出来。在这里，一份工作意味着生存，没有人敢轻易放弃。

姜小早捏紧了手里的工资条，那上面本来就不多的数字又要缩水一截。他想起父亲的药费，想起还欠着亲戚的钱，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故障时间是两小时十七分。"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说话的人。

汪无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数据。

"按照厂规，非工人责任造成的停産，前半小时不扣産量，之後按正常工时的一半计算。"他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的条款，"也就是说，今晚最多只能扣三十。"

领班的脸色变了："汪无限，你少多管闲事！"

"我只是在说规矩。"汪无限合上笔记本，目光平静地看着领班，"还是说，规矩是随便改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领班的脸涨得通红，工人们屏住呼吸。姜小早看着汪无限，看着他沾满油污的工装，看着他疲惫却坚定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麽是尊严。

最终，领班悻悻地走了，扣款按三十算。工人们小声欢呼着，围着汪无限道谢。他只是点点头，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开。

姜小早追上去："谢谢你。"

汪无限跨上自行车，回头看了他一眼。晨光中，他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却依然锐利。

"记住今晚。"他说，"在这个地方，你得学会给自己讨个公道。"

说完，他蹬着自行车离开了。背影在晨曦中渐渐模糊，像一道刻进城市肌理的伤痕。

姜小早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工资条。东方，太阳正从高楼後面升起，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照在他脸上。

他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人活着，就得像根轴，再大的压力，也不能偏了心。

而现在，他正在学着，如何在这偏斜的世界里，保持自己的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