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被穿堂风掀起半角,林昭然正将夏衣样叠进藤箱,忽闻院外青石板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像雨点落在干裂的田埂,轻而急促。
她指尖微顿,听见小丫鬟喘着气进来:“阿昭姐,柳娘子的飞鸽传书。”青竹筒递到眼前,竹节上还沾着晨露,湿冷地贴着她的掌心,仿佛刚从山雾中穿行而来。
她指尖刚触到竹筒塞子,便觉有异——从前柳明漪的信总裹着绣帕,这回却用了浸过蓝草汁的麻纸,边缘泛着极淡的青,像是被月光漂洗过的旧梦。
展开时,墨迹竟随指温晕开,显露出一行小字:“五月初三,河西村李二家的晾衣,袖口‘为何女子不能考’现了。”那字迹如蚁行于皮肉之下,缓缓浮起,带着汗渍与碱灰相触的微痒。
林昭然的呼吸顿了顿。
她记得柳明漪上月来信说,试过用蜂蜜写在衣缝,被雨水一冲就化;换了松烟墨,又被里正撕去半幅。
原来这丫头竟偷偷去染坊讨了碱性灰汁,混着靛蓝熬染料——碱遇汗渍会析出,布料越磨,字反而越透。
她仿佛看见那件粗布衫在日头下翻晒,农妇揉搓时指尖烫,袖口处字迹一点点渗出,像血从痂下挣出。
“后来呢?”她轻声问,声音低得几乎被蝉鸣吞没。
窗外老槐树上的蝉正嘶鸣,热浪裹着树脂香扑进屋内,黏在额角,又顺着脊背滑下。
信末还有半行:“李二家的撕了禁讲告示,说‘我穿的是布,你们管的是命’,围了三十多口子,没一个敢拦。”墨迹到这里突然重了,像是笔尖狠狠顿了顿,“他们开始用布说话了。”她指尖抚过那行字,触到纸面微微凸起的纤维,像摸到了一句未说完的话的喉骨。
竹帘又晃了晃,蝉鸣从高处跌落,戛然而止——马蹄声由远及近,惊得鸟雀四散。
“阿昭姐,程先生的快马到了。”小丫鬟端着凉茶进来,青瓷盏底沾着半片槐叶,茶汤微漾,映出她眉间一丝不安。
灰衣汉子掀帘而入,腰间挂着盐粒结晶的布囊,每走一步,囊中盐粒便沙沙作响,像雪落在枯枝上。
他掏出块竹板,竹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河东盐场,扁担刻账,老役工哭了。”林昭然接过,指腹蹭过刻痕,凹陷处积着细盐,扎得指尖微痛,仿佛那每一刀都刻进了她的掌纹。
程知微总说自己“只会算人心的账”,可上个月她提了句“教不一定要在书案前,担盐的扁担也能当先生”,这人才真把算盘打进了盐场。
竹板背面还有行小字,是程知微的笔迹:“老周头摸扁担上的‘一担盐换三碗米’,手都在抖,说‘三十年了,我才知道自己背的不是盐,是命’。”她闭了闭眼,听见自己心跳撞着麻纸上的褶皱,像鼓点敲在薄冰上。
“后来呢?”她又问,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被窗外骤起的北风卷走。
小丫鬟正要开口,忽觉鬓边丝被风吹起,方向竟已偏西。
“风……变了。”她喃喃道。
林昭然抬头,檐角铜铃不再叮咚作响,而是出低沉呜咽——那是北风穿堂的预兆。
风里还裹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清冷而锐利,像京中来的快马踏碎夜露。
她想起沈砚之捏着“问”字碎石的模样。
他总说“线不能断”,可线断了又如何?
断了的线,能织成网;网破了,能拧成绳;绳散了,能化成风。
风过处,处处是缝,处处是问。
油纸包这时才被放在案角,纸角沾着泥点,湿冷刺鼻。
她拆开,是片碎陶,炭笔草草画着送葬队,中间一人举着丧幡,幡上隐约有“孝”字。
背面写满小字,孙奉的飞白体如风中残叶:“稽查司用‘频次模型’算讲席,可百姓早把讲席拆进了洗衣盆、舂米臼、送葬队。昨日见送葬,孝子停棺问‘父死欠税,家田充公,此律合孝否’,众人答‘不合’,声落继续哭。”
她捏着陶片,指节微微颤。
陶缘粗糙,刮过掌心,像一道陈年伤疤。
她忽然想起沈砚之案头的《舆情地脉图》,红笔圈着的“民变高危线”,可现在的百姓早不在线上走了,他们钻进缝里,爬上枝头,把线走成了网。
“叫他们进来。”她声音比平时轻,轻得像怕惊碎了什么,“把我那箱旧衣裳搬来。”
七个童子鱼贯而入,最小的阿梨才七岁,裤脚还沾着泥,湿冷地贴着小腿。
她蹲下来,摸了摸他的羊角辫,梢硬得扎手——是刚帮家里割完早稻,汗水和稻芒结成壳。
她转身打开藤箱,取出件靛蓝粗布衫,袖口磨得亮,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初到南荒时穿的。
“知道这衣裳有什么特别?”她指尖划过袖缝,布料摩擦声细微如虫爬,“这里面藏过《问学》的残页。”
阿梨伸手要摸,被她轻轻拦住。
她取过剪刀,咔嗒一声剪开缝线,从夹层里抽出半卷泛黄的纸,墨迹斑驳,隐约能辨“有教无类”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