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裴怀礼,取火来。”
裴怀礼捧着铜炉进来时,见他正把一叠残页往火里送。
那是林昭然当年的手稿,被他藏在书阁暗格里三十年,纸边都泛了茶渍。
“大人!这是……”
“焚之。”沈砚之望着跳动的火苗,“不焚,不足以归。”
火苗舔过“有教无类”四个字时,他闭上眼。
记忆突然清晰起来——他十六岁在太学,第一次读到“礼者,理也”,觉得这字像块温玉,握久了能暖手。
后来他成了辅,才知道这玉里藏着刀,割开的是寒门的路、女子的喉。
“我守了一生礼法,”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最后才懂——真正的礼,是让人敢问。”
火灭时,天快亮了。
他望着窗纸上渐散的萤火,觉得自己轻得能飘起来。
恍惚间,他看见十六岁的自己站在太学门口,怀里抱着《周礼》,眼睛亮得像星子。
沈砚之卒于春晨。
村童们自捧着萤火罐围在他庐前,绿莹莹的光铺了满地,像条星河。
裴怀礼将灰坛埋于桑下,托商队带信往京。
七日风雨阻道,直到清明雾散,才有人见一人披麻戴孝,跪在树前不起。
那正是孙奉。
他跪在桑树下,望着那个刻着“归”字的灰坛——正是当年林昭然赠给沈砚之的陶瓮。
“这瓮我留了三十年,原是要还她的。”他在临终前喃喃,“如今烧了我,也算替她走完最后一程。”
孙奉取了撮灰藏在袖中,北归时路过南荒江畔。
林昭然站在江边。
晨雾未散,朝日破云的刹那,万道金光砸在水面上。
她眯起眼,竟看见无数“问”字浮升——是阳光穿过江底的细沙,在水面投下的影。
那些“问”字随着波浪摇晃,有的碎了,有的又在更远的地方聚起来,像群永远游不腻的鱼。
她闭了闭眼,泪落如雨。
“现在,连‘亮’都不必等了——”她对着江风轻声说,“因为没人点火,天,就亮了。”
江风卷着她的话音往南去。
远处的春塾山影里,“问”字草正顺着石缝往上爬,叶尖挂着晨露,每一滴都映着朝阳。
林昭然望着那片山影,忽然想起老纤夫的话:“死的人把话埋进土里,活的人得把话种进骨头里。”
此刻她的骨头里,正有什么在烫。
江水漫过她的麻鞋,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她弯腰捧起一捧水,指缝间漏下的光里,分明有个“问”字在跳。
天,真的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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