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他笑了笑,眼里的疲惫却藏不住,“她醒了看见我不在,该害怕了。”
周奶奶每天都会来,拎着个保温桶,里面换着花样地炖着汤——黑鱼汤丶鸽子汤丶老母鸡汤,说“总有一样能合胃口”。老人家的关节炎在阴雨天犯得厉害,走路一瘸一拐的,却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坐在床边给鹿槿灼讲老院的事,说“院角的木槿发新芽了”,说“赵磊媳妇送来的腌菜真下饭”。
鹿槿灼听着听着,忽然说:“奶奶,我想看看玻璃罐。”季槐赶紧从柜子里拿出来,罐身蒙上了层薄灰,他用袖子擦了擦,里面的红本本和糖块在灯光下泛着光。
“你看,”她指着罐底的糖块,声音很轻,“化得更厉害了,把红本本都泡软了。”
“等你好了,我们把它挖出来晒晒。”季槐握住她的手,指尖的凉让他心疼,“再放块新的水果糖进去,要最甜的那种。”
她点点头,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掉了下来。季槐赶紧拿过纸巾,却看见她的嘴角溢出点淡淡的红,像朵被揉碎的红梅,在苍白的纸上格外刺眼。
“小灼!”他的心脏像被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喘不过气,伸手去按呼叫铃,指尖却抖得按不准。
医生和护士很快就来了,病房里瞬间挤满了人。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像根针,刺破了所有的平静。季槐被拦在外面,看着他们给鹿槿灼插氧气管,注射药物,看着她的胸口起伏越来越微弱,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病危通知书是在凌晨三点递到季槐手里的。纸张很薄,却重得像块铁,上面的“病危”两个字用红笔写着,刺得他眼睛生疼。医生的声音带着疲惫:“排异反应突然加重,多器官开始衰竭,我们尽力了……”
“不可能!”季槐猛地擡起头,眼里布满血丝,像头困兽,“移植不是很成功吗?昨天她还说想吃荠菜包子!怎麽会……”
“这就是排异反应的可怕之处。”医生叹了口气,“来得快,没有预兆。季医生,你……做好准备吧。”
走廊里的灯惨白,把季槐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被剪断的线。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张病危通知书,纸角被他捏得发皱。周奶奶拄着拐杖匆匆赶来,看见他的样子,手里的保温桶“哐当”掉在地上,汤洒了一地,香气混着药味,在走廊里弥漫开来。
“咋了?小槐,咋了?”老人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抓住他的胳膊,“小灼她……她咋了?”
季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病危通知书上,晕开了“病危”两个字的红痕。周奶奶看着他手里的纸,忽然明白了什麽,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嘴里反复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赵磊接到电话时,正在给货车装货。凌晨的装卸站灯火通明,他听见季槐哽咽着说“小灼快不行了”,手里的箱子“啪”地掉在地上,砸在脚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我马上到!”他挂了电话,跳上货车就往医院赶,轮胎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响。车後座上还放着给鹿槿灼买的草莓,是早上刚从批发市场抢的,说“给她补补维生素”,此刻却被他急刹车晃得滚了一地,像颗颗红色的泪。
林宇是被护士叫醒的,他刚值完一个通宵的班,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听见手机响,他迷迷糊糊地接起来,听见赵磊说“鹿姐快不行了”,瞬间清醒过来,抓起白大褂就往住院部跑,白大褂的袖子扫过桌子,把病历本都带了下来。
病房外的走廊很快就挤满了人。赵磊媳妇抱着孩子,孩子在怀里睡得正香,她却红着眼眶,不停地抹眼泪。林宇靠着墙,手里攥着本被翻旧的《内科学》,那是鹿槿灼送他的,扉页上写着“医者仁心”四个字,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
每个人都在沉默,只有监护仪的警报声在走廊里回荡,像在为谁倒计时。季槐坐在病房门口的地上,目光呆滞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像尊失去灵魂的石像。周奶奶坐在他旁边,手里攥着块红布,是给鹿槿灼纳鞋底剩下的,此刻却被她捏得变了形。
天快亮时,病房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的歉意:“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季槐猛地站起来,腿麻得差点摔倒,他推开医生冲进病房,看见鹿槿灼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单,胸口没有任何起伏。
“小灼……”他扑到床边,握住她的手,那只曾经给他剥栗子丶给他缝袖口丶给他擦汗的手,此刻冷得像块冰,“你醒醒……看看我……我们说好要去摘荠菜的……”
他的声音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滴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像在给她最後的温暖。玻璃罐放在床头柜上,里面的红本本和糖块在晨光里泛着光,像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
鹿槿灼的嘴角似乎还带着点笑意,像在做什麽美梦。季槐忽然想起她昨天说的话,说想看看玻璃罐,说糖块化得更厉害了。他拿起玻璃罐,紧紧抱在怀里,罐身的凉透过衣服渗进来,冻得他骨头疼。
“我们回家了,小灼。”他把脸埋在她的手背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回我们的老院,种百日红,修屋顶,看桃树苗结果……你不是想看看春天吗?我带你去看……”
走廊里传来周奶奶的哭声,像把钝刀,割得每个人心里都生疼。赵磊别过脸,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眼眶通红。林宇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内科学》,扉页上的“医者仁心”四个字,此刻却像在嘲笑他的无能。
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鹿槿灼苍白的脸上,给她镀上了层虚假的暖色。季槐抱着玻璃罐,坐在床边,像尊永恒的石像,守着他的时光,守着他的春天,守着那个永远不会再醒来的人。
寒流还在继续,可老院的灯火,却永远地暗了一盏。只有那个玻璃罐,还在晨光里泛着光,装着所有的苦与甜,所有的等待与希望,像个沉默的墓碑,立在时光的长河里,诉说着一段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