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柔擡起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幽幽问道:“你上辈子不曾为他这般痛过麽,何况是我害死他的,我不该愧疚吗?”
令仪脸色瞬间变幻,讷讷道:“那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绝不会了。”
她顿了顿,又劝她:“他不是你害死的,你无需自责。”
渊柔淡淡一笑:“怎麽不是呢?如果我没有发现他的身世,如果我早知道他有死志,骗他我们还有希望,他就能活下来了啊。”
令仪斩钉截铁地摇头:“不是的,护国将军才是罪魁祸首。别忘了你前世的下场,先好好心疼你自己吧!”
渊柔眼神越发黯淡:“护国将军这条计策看似毒辣,是想让陈复行体会费尽心机破解密文後的绝望。可若一直无人破解书中秘密,他们不是就无法达成目的了吗?”
令仪也蹙眉不解:“或许他们另有後手?”
室内陷入一阵沉默,只听门上响起三声轻叩,知棋进来禀报:“苏大人来过,被夫人劝回了,他就留了句话给小姐。”
渊柔无力地倚着黄花梨木的床柱,唇边浮起一丝苍白的笑意:“他说什麽?”
知棋低声道:“苏大人说,他从未怪过小姐,望小姐千万珍重,莫要自苦。”
泪水无声从渊柔颊边滑落,她的眼中霎时盛满了更深重的愧疚。
她猛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渗出:“他该恨我的!他若恨我,我心里或许还能好受些。。。”
令仪重重叹了口气:“你若真觉得亏欠了他,就给我振作起来!父亲丶母亲丶哥哥丶嫂子,哪一个不是为你悬着心?你难道要为了一个伤你至深的人,再去伤这些至亲之人的心吗?”
渊柔缓缓擡起头,在泪眼朦胧中轻轻颔首:“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会想明白的。”
令仪无奈,只得摇头退出。渊柔望着她消失在门後的背影,心头涌上一股夹杂着酸涩的暖流。她曾为鸠占鹊巢而日夜难安,前世令仪见死不救,才让她那份愧疚稍稍得以喘息。
自令仪归来,她更觉自己是多馀的存在。可程家上下那无微不至的关怀,都在无声地告诉她:即便她是“鸠”,他们也会将她视作骨肉至亲。
她慢慢躺下,欣慰与感动在心头漫过,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悲伤便消散了一些,可以让她睡个好觉了。
令仪慢悠悠地晃到正厅,程定安已下朝归来,褪去官服,精赤着上身,在厅前的空地舞剑。剑光如匹练,映着烈日,在他虬结的肌肉上跳跃。
令仪倚着廊柱,静静看了一会儿。直到程定安收势,走到正位坐下,抓起汗巾擦拭着身上的汗珠,才沉声开口:“你和三殿下闹别扭了?他今日派人来寻为父了。”
令仪心头一跳:“他说了什麽?”
程定安鹰目如电,扫过女儿:“还能说什麽?尽是些让老夫劝你体谅的软话,听得为父这张老脸都臊得慌!”
令仪低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半晌才挤出一句:“我不过是一时出神,他便发了那样大的脾气,怎能全怪我?”
程定安轻叹一声:“他觉着你不在意他,又因心绪不佳,这才冲你发了火。他想解释,又拉不下脸面,更气你不肯先低头,这才找到为父,让你莫要再气了。”
令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父亲是如何回他的?”
“当着外人的面,为父自然要护着自家女儿了!”
程定安的话语掷地有声,随即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道:“当初你兄长在岭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言不合就抽人家鞭子,为父狠心操练他多年,才扳正了他的性子。你比起从前,骄矜之气收敛不少,为父本不想多言。”
他顿了顿,接着道:“可日後若做了王妃,多少双眼睛等着看你的笑话。三殿下毕竟是皇子,不能总让着你,到那时,为父便护不得你了!”
令仪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前世父亲早逝,她连最後一面都未能得见,更遑论听到这般殷殷教诲。此刻听来,字字句句都敲在心坎上,泛起阵阵酸楚。
她上前一步,紧紧抱住父亲的手臂,靠在他坚实的臂膀,哽咽道:“女儿明白了。”
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试探着问:“父亲,当初程家率先攻入京城,为何不抢先一步,登基为帝呢?”
程定安闻言,眉宇间瞬间凝聚起雷霆般的怒意,猛地甩开她的手,厉声喝道:“放肆!你怎敢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令仪被甩得一个趔趄,却倔强地扬起脸:“为何不敢?”
程定安霍然起身,一指头顶那镌刻着“忠义”二字的乌木牌匾,声音冷硬如铁:“你可知战火一起,多少生灵涂炭?太祖皇帝心怀天下,四海宾服,以仁德治世,方能坐稳这江山。程家世代忠良,岂能为了一己私欲,置天下苍生于不顾,陷万民于水火?”
说罢,他不再看令仪一眼,大步流星地进了内室。
令仪怔在原地,望着父亲决绝的背影,眼中最後一丝希冀的光芒也熄灭了。父亲恪守忠义,刚直不阿,想让程家自立为帝根本是痴心妄想。
她除了嫁给齐询,再徐图後进,别无他法。既然齐询已主动递了台阶,那她便顺势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