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盯着帐顶的月光翻了三个身,终于在四更天掀了被子。
安燠睡得正香,梢扫过他手背,像团软乎乎的云。
他轻手轻脚摸出枕头下的蜜坛——新蜜凝着琥珀色的光,坛底却沉着粒灰扑扑的石渣,像颗嵌在糖里的小石子。
这石渣他再熟悉不过。
前日爬鹰嘴崖时,他攀着岩缝往上挪,肩头蜂箱蹭掉块碎石,"咔嗒"掉进箱底。
当时他还骂了句"熊瞎子背蜂窝——自找扎",没想到倒成了今晚的引子。
他抱着蜜坛摸出房门,老石磨在院角投下团黑影。
月光漫过坛口,程砚突然眯起眼——石渣旁还粘着半片焦黑的纸角,边缘蜷曲如蛇信。
他屏住呼吸捏起那截纸,指尖刚碰到就被烫了下,是烧过的符纸。
"净世香。"他鼻子动了动,喉结滚了滚。
这味儿他在南天门当值时闻过,仙官们总说"清浊立判",实则是拿香火混着朱砂烧,专克地脉里的"脏东西"。
可他这山头有什么脏?
山民的灶火,蜂儿的腿粉,他去年冬天埋在桃树下的酒坛
"原来不是冲我来的。"程砚把符纸攥进掌心,指节捏得白。
他望着共业碑的方向,碑身还浸在夜色里,可白天浮现的"此心不腐"突然刺得他眼睛疼——有人要挖这山的根,从最甜的蜜里下手。
天没亮透,程砚就背着蜂箱出了门。
竹篓压得他肩背沉,却走得比巡山时还快。
他没往野荆花林去,反而拐进北麓的死谷——那地方荒废百年,老辈人说曾是古战场,尸山血海浸得土都苦,后来灵气跑了个干净,草都不愿长半根。
安燠是被蜂鸣吵醒的。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帐外的动静不对——程砚的钉耙没靠在门后,蜜缸盖敞着,连他总揣在怀里的山杏干都没拿。
她抓起外袍往外跑,晨雾里只看得见个扛着蜂箱的背影,正往死谷方向晃。
"程砚!"她喊得嗓子颤,死谷的风卷着她的声音往谷里钻。
等她追到谷口时,额角已经冒了细汗,却见那熊瞎子正蹲在焦土前,铁锹"咔嚓"插进土块里。
"你疯啦?"安燠踩着碎砖冲过去,鞋尖踢到块黑的箭头——果然是古战场的旧物。
她盯着程砚往坑里放蜂箱,焦土沾在他裤腿上,像块洗不干净的补丁,"这儿连风都是锈的!
蜂儿活不过三天!"
程砚没抬头,拍了拍刚埋好的蜂箱,土粒簌簌往下掉:"越脏的地方,越没人敢来查。"他指腹蹭过箱身的刻痕——那是他亲手凿的,每道都对应一窝蜂。"昨夜那符纸,是顺蜂蜡渗进来的。
他们要查蜜里的杂质,可死谷的土够脏,脏到他们嫌麻烦。"
安燠气得直跺脚,靴底碾碎半株枯草。
可下一秒,胸口突然烫——《心意公约》是她和程砚用山藤编的布条,原本写着"蜜甜人不懒",此刻字却像活了似的飘起来,在空中扭成乱麻:【根系避光】
"系统残留的预警!"她瞪圆了眼,布条上的字正闪着淡金色,像被风吹散的星子,"地脉怕天光照彻!
所以你要把蜂箱埋在死谷,让根系躲进阴影里?"
程砚终于直起腰,铁锹往地上一插,笑得露出虎牙:"我鼻子比脑子快。"他指了指自己鼻尖,"昨夜闻见净世香,就想起老辈守山神说过,最毒的招儿不是明着打,是往甜里掺药。"他伸手替安燠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指腹沾着焦土,在她鬓角蹭出块灰,"咱们的蜜得脏点,脏到他们查不明白,甜到他们舍不得毁。"
安燠望着他沾了土的手掌,突然笑出声。
她掏出帕子擦他手心,帕子立刻染了黑:"熊瞎子埋蜂箱,倒像在藏宝贝。"
"本来就是宝贝。"程砚蹲下去拍实最后一锹土,焦土里混着碎陶片、断箭杆,还有不知哪年的骨渣。
蜂箱埋好的刹那,他听见箱底传来细微的振翅声——蜂儿们正撞着箱壁,像在敲鼓。
晨雾散了些,死谷的天空泛着青灰。
安燠蹲在他旁边,指尖轻轻碰了碰新埋的土堆:"三日后"
"三日后看。"程砚打断她,把铁锹往肩上一扛,另只手牵起她往谷外走。
他靴底踩着焦土,出"咯吱"的响,像在踩块晒干的蜜饼,"蜂儿腿上沾了死谷的泥,这蜜啊"他侧头冲她挤眼睛,"保准甜得扎嘴。"
安燠望着他沾了土的后颈,突然想起昨夜共业碑上的字。
此心不腐,此味不改——原来不是要守着甜得腻的蜜,是要守着甜里的泥,甜里的刺,甜里所有洗不干净的真。
她捏了捏他的手,掌心还留着焦土的粗糙。
风从谷口吹进来,卷着不知哪年的战旗碎片,擦过两人梢。
程砚的蜂箱埋在土下,像颗裹着泥的糖,正等着时间慢慢焐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三日后会怎样?安燠望着死谷的方向,突然有点期待。毕竟——
有些脏,才甜得踏实。三日后卯时三刻,安燠的鼻尖先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