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他微微别开目光,看向远处黑暗中模糊的围墙轮廓,“习惯用……效率最高的方式处理问题。习惯……看到结果,分析路径。”他顿了顿,“看到那道题,看到你的解法……它不在我已知的任何‘路径’里。它……跳出来了。”
他重新看向我,目光里带着一种坦诚的困惑:“我需要知道它从哪里来。我需要理解它。”他停顿了一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你的思路,很特别。但它出现的方式……太突然。”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但空气里冰冷的敌意和误解,似乎被悄然消融了许多。
寒风依旧凛冽,卷着枯叶在我们脚下打着旋儿。
“那道题,”程砚初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你跳过的第三步,用等效摩擦系数代替了复杂的动态受力分析,是基于对系统能量耗散瞬态过程的理解?还是……”
话题突兀地转回到了那道物理题本身。
我怔了一下。但看着他专注的眼神,那里面不再有冰冷的审视,只有纯粹的对物理世界本身的好奇和探究。胸腔里那股翻腾的委屈和愤怒,奇异地被这种专注抚平了大半。
“是瞬态。”我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残馀的鼻音,声音还有些沙哑,“动态受力分析变量太多,边界条件模糊。但能量耗散率在初始冲击後的瞬间,会趋向一个相对稳定的极值。抓住那个点,用等效模型切入,变量就简化了……”
我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从书包侧袋抽出那张被折叠得有些皱的物理卷子,翻到最後一题。昏黄的路灯下,卷面显得模糊。我指着自己写下的关键步骤。
程砚初立刻上前一步,靠得更近了些。他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地落在我手指的位置。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混合着干净的皂角味,若有若无地拂过。
“这里,”他修长的手指也点了点卷面,“你假设冲击後瞬间,子系统A和B的耦合振动达到能量耗散峰值?依据是什麽?”
“是理论推导,”我立刻接道,思路被他精准的问题完全带入了物理的世界,“从动量定理和能量守恒联立出发,考虑非完全弹性碰撞的恢复系数,可以推导出冲击後系统动能向热能转化的瞬时功率表达式。峰值出现在恢复系数与质量比满足特定关系时……”
我语速很快,一边说一边在卷子空白处飞快地写下几个关键公式符号。程砚初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的笔尖。当我说到那个特定关系时,他眼中骤然闪过一丝亮光:
“当μ=(m_B-m_A)(m_B+m_A)时,瞬时功率最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你绕开了复杂的微分方程,直接用这个临界条件构建了等效摩擦模型!很聪明。”
最後两个字,他说得有些轻,但语气里的肯定却异常清晰。
路灯的光晕在我们低垂的头颅上方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暖黄色。寒风依旧在吹,但此刻,这片废弃球场的冰冷和荒芜似乎被一种奇异的氛围所取代。两个刚刚还在冰冷对峙的少年,此刻头几乎凑在一起,指尖点在皱巴巴的物理卷子上,争论着丶探讨着一个纯粹物理问题的精妙解法。
“不过,”程砚初的眉头又微微蹙起,指尖移向我列出的等效摩擦系数表达式,“你这个等效系数k_eq的表达式里,包含了恢复系数μ,而μ本身在非完全弹性碰撞中就是个经验参数。在竞赛里,如果没有给出具体材料,μ的取值会有争议,可能会扣步骤分。”
他指出了问题,语气是平和的探讨。
“嗯,我知道。”我点点头,“所以我在卷子上其实写了两种可能的处理方式。一种是默认理想弹性作为参照,另一种就是基于临界条件构建等效模型。虽然μ有不确定性,但这个模型抓住了主要矛盾,物理图像清晰,计算量骤减。我觉得比硬啃动态方程更有价值。”
“物理图像清晰……”程砚初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若有所思,“确实。竞赛评分有时过于僵化。但你的解法,核心洞察是对的。”他擡起头,看向我,“很冒险,但……有效。”
一句“有效”,从他口中说出,分量很重。
我们就这样站在初冬的寒风里,围绕着那道物理题,又讨论了十几分钟。寒风刮在脸上生疼,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但思维却在高速运转。
直到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卷着尘土呼啸而过,吹得卷子哗啦作响,我才猛地打了个喷嚏。
程砚初也像是被惊醒了。他直起身,看了看四周彻底沉入的夜色。
“很晚了。”他低声说。
“嗯。”我应了一声,默默地把卷子折好,塞回书包。刚才那种奇异的丶专注讨论的氛围悄然散去。我们之间那巨大的沟壑——家世丶成绩丶赵宇的敌意丶青海回来後他刻意的疏远——并没有消失。
沉默再次降临,带着一种微妙的复杂。
“竞赛,”程砚初忽然开口,“下周五初赛。”
我的心微微一沉。那张被划掉名字的报名表再次浮现。
“嗯。”我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弯腰去捡脚边的书包。
“团队赛,三人一组。”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自由组合。”
我直起身,背上书包。自由组合?他是在暗示什麽?还是仅仅在陈述规则?
“我知道。”我低声说,“祝你们组顺利。”说完,我侧身,准备离开。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他极低地说了一句:
“别浪费了它。”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什麽东西撞了一下。我倏地回头。
程砚初已经转过身,正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昏黄的路灯将他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融入了校门口方向更深的夜色里。他没有回头。
那句话,是幻听吗?
“别浪费了它。”
它像一个微弱的火星,轻轻落在我冰冷混乱的心湖上。刚才讨论物理题时那种纯粹的兴奋感再次涌起。他看到了?不只是那道题的解法,还有……我那点不管不顾丶试图在泥泞里劈开一条路的……挣扎?
寒风依旧凛冽,但我却感觉不再那麽冰冷刺骨。我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掌心那道被抠得发红的刻痕,似乎也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月考的风暴并未因那晚废弃球场的短暂对话而彻底平息。728分的排名像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持久而复杂。
第二天走进教室,空气里弥漫着微妙的张力。窃窃私语在我踏入的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林晓薇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什麽也没说。赵宇和他那几个跟班坐在後排,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毫不掩饰地黏在我身上。
程砚初的位置空着。直到早自习铃声快响,他才踩着点进来。深灰色校服外套,白色衬衫领口一丝不茍。他目不斜视地穿过过道,坐下,拿出那本厚重的英文书,动作流畅自然。只是,当他目光不经意扫过我这边时,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东西,随即又沉入惯常的平静。
物理课代表开始发月考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