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
那夜之後,沈清梧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吊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每一刻都悬着心。宫中的沉寂愈发压得人喘不过气,太後“静养”的旨意像一层厚厚的阴云,笼罩着每一处宫阙。
她再未听到那夜那般微弱却执拗的琴音。相府千金病重不起的消息,却通过不同渠道,零零碎碎地传进来。今日说高热稍退,明日又道呓语不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搅得沈清梧心绪不宁,却又无法辨别哪一句才是玉瑶真实境况的蛛丝马迹。
她窗台上那截梨枝,嫩叶终究未能敌过离根之苦,渐渐失了水分,蜷缩枯黄。她却不忍丢弃,依旧每日换水,仿佛守着这一点枯槁,便能守住那份渺茫的希望。
这日清晨,教坊司却意外地接到一项差事。并非宴饮演奏,而是指派两名乐师前往京郊皇家慈恩寺,为太後凤体祈福的法事奏些清净的梵乐。
被点名的,正是沈清梧和另一位资历颇老丶性情沉闷的琵琶师周大家。
司乐太监交代得含糊,只强调务必庄重肃穆,不得有丝毫差池,仿佛这差事并非荣耀,而是个烫手山芋。
沈清梧心中疑窦丛生。太後静养,宫中禁绝喧哗,为何突然又大张旗鼓去寺庙祈福?还偏偏点名要乐师前往?且慈恩寺远在京郊……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京郊!相国府的别业,似乎就在京郊!
她的心跳骤然失序。是巧合?还是……?
她不敢深想,只默默收拾好桐木琴,与周大家一同上了宫里安排的青布小车。车轮碾过长安城的青石路,出了城门,喧嚣渐远,取而代之的是郊外清新的泥土气和阵阵蝉鸣。
周大家一路闭目养神,沉默寡言。沈清梧也无心搭话,只撩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山峦,手心因那隐约的丶不敢置信的期盼而微微出汗。
慈恩寺香火鼎盛,今日却因皇家法事而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沈清梧与周大家被引至大雄宝殿侧方的廊下设座,法事已然开始,梵音唱诵低沉悠远,檀香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她们依着指示,奏起早已准备好的《清净法身佛》等梵乐。沈清梧垂眸抚琴,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庄严肃穆,心却如同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焦灼难安。
玉瑶……会在这里吗?那个“待晴,看新梨”的约定,会以这种方式实现吗?还是她终究想多了,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祈福?
法事冗长,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日头渐高,透过廊檐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光斑。
终于,主持法事的高僧宣布暂歇,各位贵人可至後禅院用斋休憩。
人群开始移动。沈清梧抱着琴,与周大家垂首退至一旁,让贵人们先行。她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擡头,却能感觉到一道道或雍容或华贵的衣袂从眼前掠过。
忽然,一股极淡的丶若有似无的熟悉冷香,钻入鼻尖。
是梨香!并非寺庙的檀香!
沈清梧浑身一僵,猛地擡头!
只见前方不远处,几位宫女内侍簇拥着一位披着莲青色斗篷丶身形纤弱的女子正缓步向後禅院走去。那女子戴着风帽,看不清面容,步履似乎有些虚浮,需由侍女稍稍搀扶。
可那背影,那走路的姿态,沈清梧绝不会认错!
是裴玉瑶!
她真的来了!以祈福为名,出了京城,来了这京郊寺庙!
几乎是同时,那披着斗篷的身影像是感应到什麽,脚步微微一顿,竟缓缓地丶极其艰难地侧过头来。
风帽遮掩下,只露出小半张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嘴唇干涸,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沈清梧日夜惦念的秋水明眸——虽然染着浓重的病气与疲惫,却在这一刻,精准地穿过纷扰人群,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沈清梧看到了她眼底骤然掀起的波澜,那波澜之下是深深的眷念,是无声的呼喊,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丶近乎破碎的脆弱。
她几乎要失控地冲上前去!
裴玉瑶却极快丶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不足一息,便像是耗尽所有力气般,猛地咳嗽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不得不由侍女更加用力地搀扶住,几乎是被半架着转回头,迅速消失在通往禅院的月亮门後。
那一眼,短暂得如同幻觉。那摇头,轻微得几乎看不见。
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醒了沈清梧。
不能相认。不能靠近。甚至不能有多一秒的眼神交汇。
玉瑶那苍白如纸的脸色,那虚浮无力的脚步,那压抑的咳嗽……无论那场“风寒”是真是假,她的虚弱似乎并非全然僞装。她是在何种艰难处境下,才争取到这片刻的“放风”?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沈清梧站在原地,如同被冰水浇透,四肢百骸都泛着寒意。怀中的桐木琴变得沉重无比。
“发什麽呆?快跟上。”周大家低声催促,拉了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