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啓为人处世很精明,一朝天子一朝臣後,他为避世,自污的手段很是利落。
淳于生继位後,命督造百兽青铜柱,他以次等锡铜替代礼器专用的铅锡青铜,致铸件表面密布砂眼,却将责任推给采买吏,矿脉枯竭,非某之过。他还故意错算夯土时辰,选梅雨季筑基,连阴十日致台基塌陷後,他上奏辩称,天象示警,不宜动土。更在献上残次铜兽时他佯装手颤,熔化蜡油泼溅淳于生衣袂後匍匐泣告:“老臣目昏手拙,恐误大事。”
同时王啓还用朱砂染指仿震颤,买通太医署录手颤症入脉案。
最终换来淳于生的批红,“赐钱百贯,勿复入都。”
但若比起冶炼一途的大师水准,他这点官场上的小把戏,简直不值一提。
此地不比兖州宜居,工业发展受到气候地形的局限更大。但王啓天赋就是在于,他能精确地理解黎梦还给出的方案,并落地执行——
他在每百斤黏土掺七斤冬毙牧群的骨粉,裹羊皮埋入盐泉泥,有助吸潮防裂,用硫磺矿渣作燃料,火焰泛青时达最佳硬度。
首窑开炉当日,二十名氐族汉子擡起新犁,他还调整了关键结构,将梁地直辕截弯,以契合氐人弓马步态,将犁壁加宽,增加了倒模铸造防滑槽,同时将犁头做成可拆卸的行之,骨陶部件以榫卯固定,磨损後可单独更换。
除了王啓的手艺,淳于坚的汗水也滴入祖地。
他不仅脱下盔甲,像个普通工匠一样,跟着部落中的人按照图纸一起改良马具,那双冲阵杀敌的手,抡起锤头和镰刀也有模有样。
更是卸甲挽缰,赤足踏入冰土:“马随主心,某先走一遭。”他肩扛曲辕丶弓步拉犁,靴底铁钉在冻土划出白痕。三丈过後,犁头突然“咔”地劈开冰层,露出黑油油的腐殖土。
“山鹰归巢时,总在旧崖换羽。”站在远处的老人家发出一声感慨,他银辫垂及腰际,不同于黎梦还的故作玄虚,他真的如高原冰雪,凌然不可侵犯。
黎梦还和淳于坚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领神会地明白,此人乃氐族隐世的大长老。
在最高规格的营帐里,青稞酒在铜樽里泛起涟漪,火塘爆出松脂香。
黎梦还更从中嗅出酒中混着龙胆草与雪莲,这是氐族待贵客的活血方。
大长老鹰爪样的右手摩挲着淳于坚的额头,欣慰道:“少主回来了。”
黎梦还的药箱微微发烫,系统提示自袖袋传来:检测到高山红景天,可解长老手寒症。
黎梦还瞥见老人斟酒时腕上紫斑,顺势取出银针:“夜风寒湿侵骨,可容晚辈献丑?”
七枚金针依次刺入,长老腕间紫斑渐褪。
帐外传来巫鼓声,随行巫祝捧来麂皮囊,倒出三十六味药材。黎梦还指尖掠过紫丹参,系统传来【此物配伍雪蟾可平喘】,她当即朗声道:"若佐以南山雪蟾衣,此方效力倍增。"
长老浑浊的眼陡然清明:"六十年前,圣巫女亦有如此玄妙方术。"
“明日月圆,请女郎行禳星礼。”大长老边说边将鹌鹑蛋大的琥珀塞入黎梦还的掌心,色泽好似黄连,他恳切道,“天赐我族圣巫女,愿您永持苦药之心。”
大长老转身取过柏枝蘸酒洒地,向黎梦还颔首致意後,深深凝视着淳于坚刚毅如石的面庞,缓缓继续说道:“山鹰换羽後,该啄尽腐肉了。”
于是赶在夏天之前,黎梦还和淳于坚靠层层积累,在苦艾焚烧的青烟中,登上先祖崖。
黎梦还披百纳氅,这是青蕨收集十城老妇织的碎布拼成。淳于坚则褪去锦袍和甲胄,改穿氐族原始的十结衣,未染的麻布用皮绳扎结,每结代表一支部族盟誓。
大长老劈开百年柏木,厚重的声音如九天之外的惊雷:“汉女可愿承我族之名?”
黎梦还微微颔首。
歃血为盟要够量的鲜血,但黎梦还只是轻轻划开掌心,滴下一两滴,就被淳于坚按住手腕,用布帛裹起来。
他眉头都不皱,深深在手臂上划开口子,热血滚滚而下,很快就盛满琉璃杯。
二人如饮交杯酒般,对换了杯盏,异口同声念道,“请以山神为证,汉氐共饮此水。”
走下高台後,黎梦还第一件事就是拿来干净棉布,为他换下临时用她发带包住的伤口。他像只乖顺耷拉耳朵的小狗,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也要爱惜自身云云。
他垂下眼睛的样子丶手臂的温度都是如此熟悉,让黎梦还在山雾朦胧间仿佛回到前世。
那时帐外忽传敌袭。黎梦还抓起短刀要自卫,却被淳于坚用大氅裹进铠甲堆。
铁衣寒如玄冰,他的心跳却能够穿透了三重锁子甲:“还用不上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医官。来,乖乖数够百下就安全。”
羽箭破帐的呼啸声中,她安安静静地数起来。
当数到八十七时,果真外头响起“敌军退”的欢呼。
淳于坚掀开大氅,把手腕递给她,“你摸摸,尽可放心了吧。”
黎梦还眨了眨眼,一瞬不移地看着她,扁了扁嘴,无奈道,“将军的脉象,看完真是要比医案里的标准脉还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