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昭推门而入,袖口微湿,眉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虑。
“你还有心思煮茶?”穆昭见黎梦还正慢条斯理地打着棋谱,忍不住皱眉,“淳于雄昨日召见了六部酋长,赐的都是先王私库的鎏金马鞍。”她擡眼,“他在收买人心,你辛辛苦苦用均田令聚起的民心,怕是要被金银铸成的马镫比下去了。”
黎梦还擡眸,唇角噙着淡淡笑意,指尖轻点茶盏边缘,水纹微漾。“姐姐,急什麽?”她推过一盏茶,“尝尝,南梁的云雾茶,清苦回甘。”
穆昭未接,只定定看着她:“你当真不怕?”她缓缓坐在一旁,喟叹道,“若淳于坚真被其父鼓动,接过天王座,你该如何自处呢?金笼里的凤凰,没甚好做的,我看得出你也是志在翺翔九天之人……”
黎梦还低笑一声,从案下抽出一卷竹简,展开铺平。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地粮仓存粮丶军械数目,甚至各郡县官吏的升迁调任。
“淳于雄能摘的果子,不过是个空壳。”她指尖轻点竹简几处朱笔勾画,眼底映着烛火,幽深如潭,他若真敢硬抢,我便让他看看,什麽叫‘民不知有皇’。”
穆昭怔了怔,忽然想起近日城中传言,百姓只知“黎娘子赈灾”,却不知“天王诏令”。
她缓缓坐下,终于接过茶盏:“可若他借旧部施压……”
“旧部?”黎梦还轻笑,“当年随他征战的将领,如今半数已老,剩下的,”她指尖蘸茶,在案上画了条蜿蜒的线,“都在修堤坝呢。”
三日後,八百里加急报入长安——黄河决堤,雍州三郡淹没。
其中淳于雄最为倚重的旧部将军折损三名,但放在数万流民的消息中,显得不值一提。
王宫议事殿里淳于雄硬撑着坐到主位上,面色铁青地攥着军报,他双手青筋暴起,环视群臣,停留在蹙眉忧愁的两个儿子上片刻,最终目光还是钉在黎梦还身上:“满朝皆言你有经世济民之才,更有传言得黎氏女可安天下,却不曾料到此事?”
淳于坚下意识反驳道,“父王,这都是些无稽之谈,去岁工部奏请加固河防,戾王批了‘劳民伤财’四字,转而征调民夫修别苑。如今溃堤之处,正是当年被抽走石料的河段。这和黎家主又有何相关啊?”
殿内死寂,淳于雄气得几乎要怒发冲冠,多少揣测却偏偏不能在这个时候宣之于衆。
半响,淳于雄胸口经过剧烈起伏终于缓缓平和下来,他连连冷笑:“那如今粮仓见底,黎娘子又有何高见啊?”
黎梦还缓缓展开袖中备好的奏章:“南梁使节尚在驿馆,若称臣纳贡,可换十万石粮。”
“称臣?!”淳于雄勃然大怒,怒喝道,“我淳于氏纵横北地三十年,何曾向人低头!”
黎梦还岿然不动,心中暗自窃笑,这麽有脾气,也不知道拓跋欢这位雄主见识过没有。
待咆哮声歇,黎梦还才施然行礼,轻声道:“此乃亲王家事,小女就不便多言了。”
当夜,穆昭冒雨闯入黎梦还书房,发梢还滴着水:“你早算到黄河会溃堤?”
黎梦还正在灯下校对赈灾细则,闻言笔锋仍未停:“淳于生强征民夫挖运河,导致河防失修,死伤五万馀。”她蘸了蘸墨,“我虽尽力补救,减少灾民的死伤,提早备好了药和粮,但有些事……终究绕不过。”
穆昭盯着她沉静的侧脸,看着前些日她们打过的棋盘上白子已连成蜿蜒之势,如黄河水脉一般盘踞要冲,忽然脊背发寒:“所以你故意留出破绽,让淳于雄接手这个烂摊子?”
笔尖一顿,黎梦还终于缓缓擡头,烛火在她眸中跳动:“姐姐,你可知为何历代帝王都怕天灾?”她自问自答,“因为灾民不要冠冕堂皇的大义,只要一□□命的粥,而不论谁能给这口粥,谁就是天。”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案头那封刚用印的称臣国书。
黎梦还豁然站起,直视着穆昭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姐姐,你很有识人之明,此刻可看透我了?”
穆昭静默片刻,低声道,“我还不算完全明白,你想要什麽……”
黎梦还微微一笑,“姐姐不是曾说,我该翺翔九天麽?姐姐之前你被困深宫,枷锁重重,也很憋闷吧?你也是该展翅高飞之辈,而我最想要的就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