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谁人不看来
半个月後黄河水退,黎梦还亲赴灾区,随淳于坚放粮施药,她以退为进,将这次的美名大半与淳于氏分润,暂时保持了和淳于雄面上的平和。
南梁送上的礼服,淳于雄也算平静接下了。
使节入雍州那日,长安城飘着细雨。
三辆朱漆礼车碾过朱雀大街,在宫门前停下。
淳于雄的氐王礼服被盛在鎏金木匣中,玄色锦缎上以暗金线绣着盘龙,乍看华贵,细看却见龙仅四爪,且龙首低垂,作臣服之态,“有意思。”淳于雄抚过礼服袖口,那里用银线绣着一行小字:“永镇西陲”,分明是提醒他安分守边,莫生妄念。
淳于坚的广川公礼服则是绛紫色,胸前绣着振翅欲飞的青鸾。使节高声宣读:“青鸾乃仁兽,不争不斗,最合公爷性情。”殿中旧部闻言皆变色,这分明是讥讽他无猛虎之志。
淳于法的襄侯礼服却极尽奢华,正红蹙金绣,袍角翻涌浪花纹,袖间暗藏连珠孔雀纹,阳光下流转如活物。冠上更嵌着南海明珠,使节笑道:“明珠喻君子,侯爷当珍重自爱。”
当夜,淳于坚冒雪闯入黎梦还的书房,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他将南梁的青玉腰带嫌弃地扔在案上,“你早料到会这样。”
黎梦还正在批阅河工奏报,朱笔未停:“南梁惯会如此。当年他们给宇文氏的诏书,也特意把‘尔’字写成‘犬’旁。”
淳于坚像只被淋湿的小狗,呜咽作响:“我受够了!从前是淳于生和淳于长争位,现在那些南蛮还要离间我们兄弟!”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麽向整个南梁开炮的话,,他连忙找补,“阿梦我不是那个意思……”
再次口出冒犯之语的他,声音突然哽住,像被呛住了喉咙,半响才讷讷道,如同个不知所措的孩童,“我也非有意唐突……”
黎梦还凝视淳于坚被雨水打湿的眉睫,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淡淡一笑:“坚头怎麽和我生分了?一路走来,你我早就是金石之交了。”
淳于坚怔住,擡眼时见她眸中映着灯火,如两泓化冰的春泉。
待淳于坚离去,黎梦还摩挲着案上被他抛下的郡公服制。
窗外雨声渐急,她忽然想起前世的一个雪夜,她发了高热,少年淳于坚脱下大氅把她紧紧的裹住,他手忙脚乱的,内袋里的佩刀磕在她的腕骨上发出清脆一声。
如今这柄刀被她亲手推进权谋泥潭,却依然未改其铮铮之质。
“蠢刀……”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抚过被他攥皱衣料,像在触碰某种易碎的珍宝。
灯影交叠中,隐在屏风後的路蒲苏闪出身子,前些日子为了多挽救些灾民,她潜伏在黄河沿岸奔波,才堪堪休了半个月,第二件交代的事情就要款款铺开。
前世,她能借穆昭和淳于法的私情,将庶长子和嫡幼子的斗争扼杀在摇篮里,今生她也有自信可以让淳于雄好好养老,让淳于坚可以不受桎梏地成为她在雍州的代理人。
路蒲苏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铺在案上:“按家主吩咐,整理了当年所有知情人的下落。稳婆李氏的後人现居城西,以织席为生,淳于雄义弟吕荡府上的老管家去年冬刚过世,但其儿媳仍在,在城南开了家茶肆。”
黎梦还指尖轻点竹简上几个名字:“这些人都能开口?”
路蒲苏笑了笑,“李氏後人欠了赌债,正需银钱周转。茶肆老板娘有个儿子想读书举业,苦于无门路。都是聪明人,知道什麽该说,什麽不该说。”
黎梦还轻轻一笑,“蒲苏,你说这雍州城,像不像一张大网?"
路蒲苏会意:“家主想从哪里开始织?”
“从最不起眼的线头开始。”黎梦还指向远处一家挂着醉仙楼旗幡的酒肆,“听说那里的说书人,最擅讲前朝秘闻?”
三日後,醉仙楼里多了个新故事。说书人拍响惊堂木,绘声绘色讲起某位将军与义弟遗孀的风流韵事。虽未点名道姓,但座中酒客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
角落里,黎梦还慢慢啜饮着一杯清茶。邻桌两个商贩模样的梁子正低声议论。
“这说的莫不是那位?”其中一人指了指北面亲王府方向。
“嘘!”同伴紧张环顾四周,“二十年前的事,听说那夫人难産而死,留下个女儿……”
与此同时,城西织席人家迎来不速之客。李氏老汉看着桌上的银锭,喉结上下滚动:“大人,这事说出来要掉脑袋的……”
“你只需告诉我,十八年前三月初八那夜,你母亲去了哪里。”黑衣人声音平静,“这些银子够你还债,还能送孙子去私塾。”
老汉的手在膝盖上擦了又擦,终于开口:“那夜母亲被亲王府的人连夜接走,天亮才回。後来,後来给了我一块玉佩,说是将军赏的,让我赶紧离开雍州……”
五日後,流言如春风野火,从酒肆茶楼蔓延到街头巷尾,大家好不容易熬过了内乱和洪灾,过上了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在有心人的挑动下,自然对这样的秘辛充满兴趣。
何况在接过南梁服制後,淳于雄曾经的百战威名大不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