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香分得小江天
黎梦还的寝殿在府邸最深处,守卫森严。
然而当这位披头散发广泽公如同飓风般闯来,守卫们竟在短暂的惊愕後,都下意识地选择了退让,没有人敢真正阻拦这位家主最信任丶也最是勇猛暴烈的臂膀。
更何况……府中上下,谁人不知广泽公对家主那份远超寻常的丶近乎偏执的守护欲?那心照不宣的“含糊暧昧”,在此刻成了一道无形的通行令。守卫们交换着复杂而心领神会的眼神,默默让开了通往内殿的道路。
沉重殿门被淳于坚轻而易举地推开,他像一阵裹挟着寒露与恐惧的风,卷入那弥漫着清雅气息的内殿。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一盏长明灯散发着微弱柔和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殿内富丽而雅致的轮廓。层层叠叠的纱幔垂落,隔开了外界的喧嚣与寒冷。
淳于坚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急切地扫过层层纱幔後的那张宽大床榻。
找到了!纱幔并未完全合拢,留着一道缝隙。透过那道缝隙,他终于看到了她。
黎梦还侧卧在柔软的锦衾之中,卸下了所有防备与锋芒,沉沉地睡着。
乌黑的长发如云铺满了素色的枕席,素白的中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段同样素白细腻的脖颈,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玉泽。她的脸颊陷在蓬松的云枕里,睡颜安恬,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静谧的阴影。气息悠长而平稳。
一只纤细的手臂无意识地搭在锦被之外,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
这全然不是梦中那个病骨支离丶咯血将亡的惨烈景象。
也不是那个为他加冕时丶男装清冷疏离的权谋者。
此刻的她,像一只在温暖巢xue里酣睡的猫儿,慵懒,无害,甚至带着一种不自知的丶全然敞开般的柔软。像窗外池塘里那含苞的红莲终于在最安全的时刻,对着最信任的人,毫无防备地舒展开最娇嫩的花瓣,露出最柔软的蕊心。
轰……
淳于坚脑中紧绷到极致丶几乎要断裂的那根弦,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猝然松开了。那铺天盖地丶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恐惧,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一种劫後馀生般的丶巨大而虚脱的安宁感取代。
她没事。她在安睡。
她就在这里,鲜活,温暖,触手可及。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竟有些发软。他扶着旁边的雕花柱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狂跳心脏和混乱呼吸。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铁塔,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丶贪婪地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惊愕,牢牢胶着地锁住这枝含苞的花,仿佛要将这从未得见丶难得再见的像小猫翻出柔软肚皮般毫无防备的睡颜上,深深地刻进神魂深处。
恐惧如潮水般褪去,露出被冲刷得无比清晰的心湖底石。
然而,这份刚刚获得的丶短暂的安宁,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息。
一股更加汹涌丶更加滚烫丶也更加令他感到“完蛋”的洪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决堤!
原来,那不顾一切丶冲破所有理智藩篱的疯狂闯殿,仅仅是因为……害怕失去她?
原来,梦中加冕时的冰冷失落,红帐里的巨大失望和愤怒,病榻前撕心裂肺的绝望,所有的情绪,都只围绕着一个核心,她?
原来,他早已不只是喜欢看她指点江山的样子,不只是欣赏她的智谋与魄力,不只是甘愿为她冲锋陷阵丶肝脑涂地……
那份守护的执念,那份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那份在她面前时笨拙的紧张和失态,那份因她一个笑容而心满意足的纯粹。
所有的所有,汇聚在一起,指向一个他从未敢深想丶也从未认为自己会拥有的答案。
这份爱意,比刚才的梦魇更让他感到恐惧。
梦魇是虚幻的,是过去的阴影。而这份爱,是真实的,是滚烫的,是悬在头顶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刃!它会让他失去引以为傲的冷静和判断力,会让他变得患得患失,会让他……变得不再像那个能替她劈开荆棘的利刃!
他爱她,爱到……已经不聪明了。
就在这巨大的丶无声的内心风暴几乎要将他吞噬之际,纱幔後,那沉睡的人儿似乎被殿门撞开的馀响或是他过于粗重的呼吸惊扰了。
黎梦还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了一下。
黎梦还的意识如同沉在温暖水底,被那声响惊扰,缓缓上浮。
她并未立刻惊醒,只是在那熟悉丶带着一丝粗粝气息的闯入感中,下意识地感到安心。
梦中残留的画面尚未褪去,是邺城那座熟悉的丶属于坚头和阿梦的简朴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