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堆叠的军报舆图铺满了案几。
又是一个议政至深的夜,疲惫不堪的她伏在案边小憩,而他宽阔温热的臂膀轻轻环过她的肩头,将她挪到书斋内唯一那张铺着兽皮的矮榻上。
两人便那样抵足而眠,他的呼吸沉稳地拂过她的额发,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此刻,纱幔缝隙透入的微光勾勒出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轮廓,带着一身清晨的寒露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是他,是坚头呀……
宿梦未醒,现实与记忆的边界在她惺忪的睡眼中彻底模糊。
她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是被温水泡软了,腰肢更是酸软得一点都动弹。昨夜生辰宴的疲惫和微醺的馀韵,混合着前世相依而眠的温暖记忆,让她卸下了所有今生的盔甲。
她甚至没有擡眼细看那站在纱幔阴影里的人影,只是慵懒地丶带着一丝被惊扰好梦的娇憨鼻音,朝着那个熟悉轮廓的方向,含糊地嘟囔道:“坚头……什麽时辰了?好饿……”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软糯,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过心尖,“想吃邺城东市口那家,酸浆配酥油饼了……热热的……”
说话间,她试图撑起身子。可那被锦被暖得酥软的腰肢却使不上力,手臂一软,又跌回枕上几分。她不满地蹙了蹙秀气的眉,几乎是本能地朝着纱幔缝隙外那个高大身影方向,伸出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
她的掌心向上,指尖还带着被窝里的暖意,用理所当然丶近乎颐指的使唤口气喊道:“腰软……起不来……扶我一把……”
那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弱无依,带着种全然交付的信赖。
纱幔外,淳于坚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巨大的希冀如同烟花般在脑中炸开,几乎要淹没理智!
他几乎是踉跄着,下意识地就要跨步上前,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那只悬在空中的丶柔软的手,像梦中丶像前世那样,稳稳地将她扶起,拥入怀中。
纱幔内,黎梦还伸出的手悬了片刻,似乎终于察觉到一丝异样。
那熟悉的丶带着汗味和尘土气息的怀抱并未如期而至。
空气里弥漫的不是邺城书斋的墨香与陈旧木料的味道,而是兖州特有的丶清冽青草香。
她的长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惺忪的睡眼终于缓缓睁开一条缝隙。
视线先是模糊地聚焦在头顶,不是邺城书斋那简陋木梁,而是繁复精美的彩绘,祥云瑞兽在晨曦微光中若隐若现。
这是兖州最顶尖的世家遗落的宅邸,被她毫不客气地征用了。
目光微微下移,是层层垂落的丶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素色纱幔。
这纹样,不是氐族的粗犷,而是南梁的雅致。
她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感受到的,是寝殿清晨特有的丶带着一丝凉意的空气,而不是预想中那个温暖粗糙的掌心。
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宿梦的迷雾瞬间被驱散。
黎梦还猛地睁大了眼睛。
目光瞬间变得清明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她清晰地看到了纱幔缝隙外那个僵立的身影,只着单薄中衣丶赤着双脚丶披头散发丶面色复杂到极点的淳于坚。
不是前世那个与她抵足而眠丶分享邺城小食的坚头。
是今生,她倚重的臂膀,雍州的广泽公,淳于坚。
这里是她的雍州刺史丶山南大都督的行在,而不是他们的冀州故屋。
一股巨大的尴尬和冰冷的清醒瞬间攫住了她,伸出的那只手如同被火烫到一般,倏地收了回来。她几乎是本能地抓紧了胸前的锦被,身体迅速地向後缩了缩,靠在了床柱上。
方才还慵懒娇憨的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丶带着审视与距离感的沉静,只是那双骤然清明的眼眸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惊愕与一丝极淡的丶被撞破心事的狼狈。
空气仿佛凝固了。
寝殿内只剩下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骤然拉开的丶无形的鸿沟。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已然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稳,只是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
“广泽公?”她刻意用上了正式的称呼,像道无形的屏障竖立在两人之间,“天未明,何事如此惊惶闯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