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的眼睛,却看着她用牙齿咬住那根普通的青色发带,看着她纤细的手指灵巧地将发髻固定,看着她随手将垂落的碎发拢到耳後……
巨大的反差感冲击着他。
一面是执掌三州丶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冷峻统帅。
一面是晨起挽发丶咬住发带丶动作间带着一丝慵懒和随意的女娘。
那份刚刚在心底掀起的丶名为“爱”的惊涛骇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这奇异的场景中,被注入了更具体丶更鲜活丶也更令人心颤的细节。
她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心底最柔软也最滚烫的地方。
“所以,广泽公,”黎梦还终于挽好了发髻,转过身来,发带在脑後束成一个简洁利落的结,她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鹰,直接投向淳于坚,“你即刻就持我手令返回雍州,坐镇中军。飞狐口反击,由你全权指挥。务必……”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将拓跋暄的头颅,给我带回来。”
淳于坚猛地回神,撞进她那双清冷丶专注丶此刻只装着军国大事的眼眸里,心脏像是被什麽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涨。但他迅速收敛起所有不该有的心绪,挺直了腰背,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刚毅与煞气,抱拳沉声应下。
军情如火,刻不容缓。淳于坚再无暇他顾,甚至顾不上自己还赤着脚丶只着中衣的狼狈,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冲出寝殿,去召集部属,准备星夜兼程驰援雍州。
黎梦还看着他高大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紧绷的神经才微微放松一丝。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让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吹散殿内残留的紧张气息和那丝若有若无的暧昧。她看着窗外池塘里,那枝含苞的红莲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刚才短暂的丶恍如前世的依赖和尴尬,已被军情彻底覆盖。
只是,当她下意识地擡手,抚上脑後那个被自己松松挽起的发髻时,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咬住发带时,那微微用力的感觉。而那个男人站在她身後,目光沉沉落在她身的存在感……似乎比那染血的军报,更重地烙在了她的感知里。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目光重新投向北方雍州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幽深。
拓跋时,前世把她害到重病濒死的敌人之一,实力可不容小觑。
但没关系,今生这盘比试,才刚刚开始。
兖州的停留不过十多日,黎梦还就将心腹再次安排到各地,自己也回到雍州行辕,这座另一座由旧时豪族坞堡改建的府邸,威严而不失实用。
巨大的议事厅内,火盆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黎梦还端坐主位,她未着繁复正装,只一身玄青色窄袖胡服,外罩软甲,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颈项。
烛光映照下,她的面容沉静,唯有一双眸子,深邃如寒潭,此刻正倒映着面前长案上摊开的巨大雍丶冀边境舆图。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铁甲铿锵,元登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风尘与凛冽的寒气踏入厅中。他卸下了沉重的头盔,露出一张轮廓分明丶如刀削斧劈般的脸庞。浓眉下,那双素日里沉稳如深湖的眼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甲胄上沾染的尘土和暗褐色的血渍尚未清理,只是大步流星地走到长案前,将手中一个沾满泥污和血痕的粗布包裹安放在案上。
“咚!”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震得烛火都摇曳了一下。
“家主!”元登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渣,压抑着狂暴的悲愤,他猛地掀开包裹一角,几支断箭丶几块染血的残破皮甲碎片丶还有一截被踩得变形的边民残躯。“男女老幼三百一十七口!连襁褓里的孩子都没放过!这帮东燕畜生!”
穆昭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冰泉滴落,试图浇熄那灼人的怒火:“拓跋暄乃是东燕悍将,而他所在的飞鸢塞扼守滹沱河上游咽喉,地势险峻,三面绝壁一面依水,易守难攻。我军新定梁洲,元气虽复,根基未稳。若仓促兴兵,以图国战,必深入冀州腹地,极可能久攻不下,粮道被断,或引来东燕主力合围,恐有倾覆之危,当全盘计较……”
元登炔却听不下去了,他转向黎梦还,单膝重重跪地,铁甲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金铁交鸣:“家主!末将元登,愿立军令状!不破飞鸢塞,不斩拓拔野狗头,甘受军法!”他昂着头,目光灼灼,那里面燃烧的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不容退却的信念和守护的决心。
厅内死寂。只有火盆中木炭偶尔发出的噼啪爆响,以及少年粗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