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一掀,穆昭跳下车来,身上一件青布斗篷被北风吹得高高扬起,露出底下半旧的藕色襦裙,裙摆上甚至还沾着些许来自冀州药房的草屑泥痕。
行辕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穆昭三指搭在淳于法腕间,榻上的人面如金纸,牙关紧咬,已是昏迷不醒。良久,她收回手,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是子母蛊。”
黎梦还立在床边,闻言脸色霎时变得比窗外未化的积雪更白。“可能解?”她急问,一边下意识地在脑中急速调动着那个只有她能触及的系统里庞杂的知识库。
检索的结果让她心头猛地一跳,蛊毒来源赫然指向宇文氏。
一股强烈的愤怒与窥破秘密的惊慌骤然攫住了她。
穆昭已取过金针,手法快得只剩残影,迅速封住淳于法周身几处大xue,护住他微弱的心脉。“需找到下蛊之人的血,做药引。”
她略顿了顿,擡起眼,目光如冷电射向一旁的黎梦还,一字一句道:“蛊引既已发作,下蛊者必在五十里内。”
行辕立时戒严。辽西使团被圈禁在东跨院,宇文顺跪坐在角落,听着外头兵甲碰撞的声响。老仆袖中藏着淬毒的匕首,低声道:“老奴拼死送少主出去……”
宇文顺只是摇头。他袖袋里有个油纸包,裹着三日前从穆昭药渣里拣出的当归片。此刻他摩挲着纸包,心头竟涌起一股病态的期待。
若她找来,若她亲手抓住他,会不会正眼看他一次?
搜查的士兵踢开房门,一片喧嚣中,宇文顺疲倦地闭上了眼。
地牢里潮气混着血腥味,火把的光在石壁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穆昭的手在碰到宇文顺脸颊的前一刻,忽然停住了。她指尖发颤,“你还活着……”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眼泪砸在青石地上,一滴,又一滴。
宇文顺僵在刑架上,喉结滚动。
他设想过无数种与母亲相见的场景,或许她会尖叫着骂他孽种,或许会冷笑说宇文家养了条好狗,却没想到她哭得这样安静,连抽泣声都压在喉咙里,只有肩膀微微发抖。
“姐姐!”黎梦还疾步上前,一把攥住她扬起的手腕。
耳光终究没落下去。穆昭的手垂下来,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向黎梦还,眼里全是仓惶苦痛:“阿法还在呕血……”
黎梦还沉默地握紧她的手,转向宇文顺:“你下的蛊,可有解?”
“有。”宇文顺盯着穆昭染血的袖口,“取我的心头血。”
地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拓跋明风尘仆仆地冲进来,道袍下摆沾满泥浆,肩上还挂着个药篓:“半路上听说……”他的目光扫过宇文顺,猛地顿住,“这孩子?”
“是我的孩子……”穆昭说这三个字时,像在嚼碎一把刀片。
拓跋明二话不说解开药篓,取出个玉盒:“赤心草,长在丹江绝壁的,刚好采到。”
他看了眼宇文顺,忽然皱眉,“先取血,再叙旧。”
淳于法的卧房里弥漫着苦药味。
宇文顺被按在榻边,银刀划开他心口时,他死死盯着床上的男人。
这就是母亲选择的人?一个被毒蛊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病夫?
可当他的血滴入药碗,淳于法忽然睁开眼,涣散的目光竟精准地找到穆昭,眼神又落在他的身上,“是他?阿昭,你找到了他麽……”
宇文顺如遭雷击。穆昭猛地背过身去,肩胛骨在素色单衣下凸出尖锐的弧度。
黎梦还则接过药碗,顺势挡住宇文顺的视线:“宇文少主,该谈谈条件了。”
“条件?”
“你母亲这些年,每月十五都去乱葬岗埋无名尸。”黎梦还轻声道,“她说万一其中有一个是你……不能让你做孤魂野鬼。你若有选择,还想做宇文家的毒牙利爪吗?”
宇文顺胸口剧烈起伏,刀口又渗出血来。
满室血腥与药气蒸腾翻涌,淳于坚看着拓跋明,他正在面不改色地把银针精准地刺入淳于法心口大xue。那专注的姿态,让他想起黎梦还当年在伤兵营缝合伤口的样子。
天地万物皆虚,唯眼前一线生机是真。
许久许久,拓跋明缓缓收针,长长吐出一口气。
银针离体的瞬间,淳于法胸口那团盘踞的紫黑之气肉眼可见地淡去,灰败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丝活气。
宇文顺死死盯着母亲颤抖的背影,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锁住他的铁链上,有混着血和泪的湿痕蜿蜒而下。
而坐在一旁淳于坚,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看着空了的药碗,刚才黎梦还百忙之中还有空熬出来给他清除馀毒的苦汁。
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几日前,他还为拓跋明的出现心绪难平,为那段被黎梦还遗忘的过往耿耿于怀。
可此刻,坐在这间弥漫着生死挣扎丶爱恨纠葛的屋子里,看着穆昭失而复得的悲恸,看着宇文顺爱恨交织的疯狂,看着拓跋明心无旁骛的救赎……
他居然成了这里心情最简单的人。
不过是想守着一个人,打一片江山,过一辈子罢了。
“啧,”他轻轻弹了一下药碗,碗壁发出清越的微鸣,自言自语般低叹。
“这一家子……也太复杂了吧。”
窗外,一只不知愁的雀儿落在梅树,啁啾两声,扑棱棱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