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要回去吗?”楚知渊问。
忘川望向他的目光温柔又哀伤:“吾生于斯,长于斯。幽冥是吾本源所系,自当回去。”
“我随你去!”楚知渊猛然攥住虚影消散的衣角,掌心只馀冰凉水汽,“忘川河泛滥时我陪你堵缺口,天道降罚时我替你扛雷劫。说好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人力殚竭之所,天命昭彰之处也。
凡夫俗子辗转困顿,百计求脱而不得,终化一叹。
因果既定,命轮既转,纵有拔山扛鼎之能,亦不过天地逆旅间一微尘耳。
艾玙暗自思忖。
忘川既倾心于楚知渊,成全二人相伴又有何妨?
纵是忘川河需守,亦不必强拆连理,倒似那古戏文中棒打鸳鸯的恶徒,何苦作此煞风景之事?
“忘川,你们为何不能在一起?”艾玙直接问。
忘川神色哀戚:“幽冥河水至阴至寒,一旦外泄,必引阴阳倒悬,霍乱人间。”
“这番鬼话,可是幽冥掌管者辽枷那厮说的?”艾玙冷笑一声,“忘川河贯通阴阳,渡亡魂丶正轮回,本就是天道枢纽!善人登舟转世,恶徒赎尽业障亦可往生,何来'至阴霍乱'之说?分明是他想将你困在幽冥,永世为奴!”
忘川垂眸望着自己近乎透明的指尖,衣袂间萦绕的黑雾渐渐将它侵蚀:“可我终究是鬼物,一阴一阳相克相生,我怕害了他……”
冰凉的掌心覆上来,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楚知渊指节发白地扣住他的手腕。
“我不怕。”楚知渊眼底翻涌着炽热的光,额前碎发被雨水浸得发亮,“剜心剔骨也好,魂飞魄散也罢,阿川,你若再说这般话……”他声音陡然发颤,“我便现在跳进忘川,永生永世缠着你。”
忘川似一缕青烟萦绕怀中,却在体温的触碰下,缓缓融化丶缥缈消逝。
“我等你。”
楚知渊双臂愣愣地悬在空中,“阿川……”
他转身重重跪在艾玙与邬祉面前,青石磕得膝盖生疼也浑然不觉:“求二位赐教……我只想救阿川。”
目光在邬祉身上稍作停留,艾玙忽然轻笑出声:“倒是有个法子,可敢随我走一趟幽冥?”
邬祉:“如何去?”
“寻得一将死之人,等他魂魄离体,咱们趁机进鬼门。但活人气息得掩好,夜游神嗅觉刁钻,被发现了,谁都救不了。若有差池,各自逃命。”
邬祉:“我来寻吧。”
艾玙点头,“那就这样说好了。”
两人告别楚知渊往回走,而楚知渊独自在翠湖旁坐了许久。
潮气漫过城墙,黛瓦上的苔痕吸饱了水,在邬祉眼前洇成模糊的墨团。
他背着艾玙踩过青石板,积水倒映出两人摇晃的轮廓,忽然被坠落的雨珠砸得支离破碎。
肩头的重量轻得像团浸了雨的云,艾玙的呼吸拂过他後颈。
“你要是累了,就睡吧。”
艾玙的下巴蹭过他肩头:“邬祉,你对我真的很好。”
梅雨季的云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攥出一把苦水。
艾玙总爱将整个人的重量倾在邬祉肩头,下巴蹭着他浸了雨水的衣领,目光追着街巷里匆匆而过的行人。
那些伞面被风吹得翻卷的路人,像极了误入人间的纸灯笼,摇摇晃晃便消失在雨幕深处。
邬祉背着他踏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溅起的细碎水花沾湿裤脚。
艾玙呼出的每一口温热都拂过他泛红的耳尖,在潮湿的空气里凝成晶莹的水珠。
这让他想起初春檐角垂落的冰凌,明明触手可及,却又随时会在掌心化作虚无。
“艾玙,因为你很好丶很厉害……”
你值得我踏遍八百里泥沼,只为摘一朵你喜欢的花。
艾玙的声音轻得要被雨声吞没:“厉害的不是我。邬祉,我认识一个人,有机会,我介绍给你认识。”
“好啊。”
“你看,烟火。”艾玙突然擡手,指尖指向天际。
不知哪家办白事燃放的冷焰火,在雨雾中炸开成幽蓝的星子,转瞬又被雨水浇灭。
邬祉数着他说话时落在脖颈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像木鱼敲击着渐沉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