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凛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心跳有些失序,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他知道“覔”画廊,那是江郁的画廊。他知道这个晚宴,江郁大概率会在。
这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偶遇”。这是他重建自我的路上,第一次,尝试着,以一种平等的、不带来压迫感的方式,去靠近那个他亏欠了太多、也渴望了太久的人。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是彻底的无视?
是冰冷的拒绝?
还是……那丝他不敢奢求的、微乎其微的可能?
他只知道,他必须去。
不是为了解释,不是为了乞求。
只是为了,让他看到。
看到一个正在努力从废墟里爬出来的、或许……还不算太糟糕的贺凛。
他抬起手,看着指尖那个小小的伤口,用拇指轻轻抹去那点暗红色的血痂。
伤口很浅,很快就会愈合。
就像他希望,他们之间那片荒芜的土地,或许,也能在漫长的寒冬后,生出一点点新的可能。
独特气息
“覔”画廊隐匿在一条栽满梧桐树的旧街深处,夜幕初垂,暖黄的灯光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透出,映照着窗外稀疏的人影。与贺凛以往出席的任何一场衣香鬓影的宴会都不同,这里没有闪烁的镁光灯,没有殷勤的门童,只有低低的交谈声和偶尔响起的玻璃杯轻碰声,空气里弥漫着松木、颜料和酒液混合的独特气息。
贺凛到得稍晚。他刻意避开了入场的高峰,穿着一身看不出logo的深灰色羊绒西装,款式休闲,削减了他身上惯有的攻击性。他站在门口略作停顿,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带着艺术气息的空气,才推门而入。
画廊内部比想象中更开阔,挑高的空间里,墙壁上挂着的画作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静静呼吸。来宾不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墙上的作品,气氛轻松而专注。贺凛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偶然闯入的、气质不凡的欣赏者。
他的目光迅速而克制地扫过全场,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却有力地跳动着。然后,他在靠近里间吧台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看到了那个身影。
江郁正与那位法国归来的策展人林先生站在一起,侧耳听着对方讲话。他今晚穿了一件烟灰色的高领毛衣,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身形清瘦挺拔,在周围或正式或随性的着装中,显得格外干净疏离。他手中端着一杯浅金色的香槟,却没有喝,只是偶尔微微颔首,唇角含着一丝极淡的、礼貌的笑意。
贺凛的脚步有瞬间的凝滞。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转向离他们不远的一面墙,假装欣赏上面一幅色彩大胆的抽象画。画布上狂乱的笔触和浓烈的情绪,与他此刻内心的暗涌奇异地共鸣着。
他能听到那边隐约传来的交谈声,是林先生带着法腔的中文,在介绍某种新的策展理念。江郁偶尔回应几句,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观点精准。贺凛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裤缝。这样的江郁,从容、专业、游刃有余,是他从未见过的,也是他曾经愚蠢地忽视甚至扼杀的。
过了一会儿,林先生被人叫走。江郁独自站在原地,微微仰头,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小尺寸油画,似乎在出神。
机会稍纵即逝。
贺凛压下喉咙口的干涩,端起一杯侍者递来的苏打水(他拒绝了酒精),迈步走了过去。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在江郁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这幅画,”贺凛开口,声音因刻意压制而显得有些低哑,但还算平稳,“光影处理得很特别。”
江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依旧维持着看画的姿势,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
几秒的沉默,像被拉长的橡皮筋。贺凛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然后,江郁缓缓转过身。灯光落在他脸上,肤色白皙,眼神平静,如同深秋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波澜。他的目光在贺凛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落在他手中的苏打水上,最后又回到那幅画上。
“嗯。”他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伦勃朗式的用光,但背景用了印象派的手法,冲突感很强。”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没有惊讶,也没有厌恶。就像对待一个偶然搭话的、陌生的艺术爱好者。
这种彻底的、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的平静,比预想中的冷漠或讥讽,更让贺凛心头一刺。但他稳住了心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画上。
“确实。这种冲突,反而让主体更突出了,有种……挣扎着要破茧而出的感觉。”贺凛顺着他的话说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他私下恶补了不少艺术知识,但在此刻的江郁面前,依旧感到班门弄斧的窘迫。
江郁闻言,终于再次转过头,认真地看了贺凛一眼。那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料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解读。
“破茧而出……”江郁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弧度,快得让人抓不住,“很有趣的角度。”
这算不上夸奖,甚至可能只是礼貌的敷衍。但贺凛的心脏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泛起一丝微麻的痒意。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并肩看着那幅画。气氛有些微妙的僵硬,但并不算太难堪。周围的谈笑声仿佛被隔离开来,形成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安静而紧绷的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