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真的将林序南拉进来,那他身上柔软的光,会被自己一点一点弄脏,直至彻底熄灭。
他不能那麽自私。
裴青寂转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和林序南刻意拉开一些距离,他从桌角分出一摞残页,递到林序南面前。
林序南伸手接过,他低着头,一页一页快速翻看,睫毛在灯下投下浅淡的阴影。
“你之前按照纸张分类的编号,很有用。”裴青寂语气平稳,眼神却落在林序南脸上,“我规整了一下,这批残页分别属于七本书。”
“这四本可以通过总结每一页的关键词和主要内容,重新排序。”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过那行细字,微凉而有力,随後轻轻地点了点。
“但这三本的纸张纹理相似,仅凭肉眼难以区分。需要根据关键词和内容,先确定大致的朝代,判断符合那个时代的文风,然後才能再重新分类。”
林序南怔怔地擡起头,睁大的眼睛在灯下微微颤动,瞳孔里映着裴青寂的侧影。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件看似“重新排序残页”的工作,到底有多麽艰难,而裴青寂给出的解决方法又是多麽的准确。
而他也很清楚,这种看似简洁的推断,背後到底需要多麽庞大而可怕的知识储备去支撑。
这绝不仅仅是比对和记录那麽简单。
每一个判断,都必须建立在对各个朝代的语言风格丶用词偏好丶句式结构丶字形笔法丶纸张纤维丶甚至墨色成分都熟稔到极致的基础上,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在脑中形成互相印证的坐标系,才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却残破的线索里,找到最隐秘的逻辑与顺序。
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都会让这场修复功亏一篑。
这种近乎无懈可击的分析,唯有真正的修复师才能做到。
而裴青寂的自信,是一种近乎骄傲的笃定。
他的身影看起来冷淡而专注,唯有灯光在他的发丝上落下一层浅金色。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心口像是被什麽缓缓填满,随後又被什麽狠狠揪住。
心跳一下一下,忽然有点舍不得移开眼。
林序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从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里抽离出来,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手中的残页上。
“这一页,关键词是‘海运税额’,内容可能涉及到漕运与地方征税。”
他的声音微微发紧,指尖轻轻点在那行略显模糊的字迹上,力道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这纸页上仅存的痕迹。
“嗯。”裴青寂应了一声,语气平淡,神色不变,修长的手指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下编号与关键词,字迹一贯的冷静工整。
接着,他翻开下一页,目光快速扫过破损的页面,指节轻轻敲了敲纸面,声音低沉,“‘漕运配给’丶‘江南折色’……这页应该是明中後期户部的漕运档案。”
“为什麽?”林序南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开口询问。
“用词与制度。”裴青寂简短地回,指尖停在“折色”二字上,他淡淡地看了眼林序南,顿了顿又继续补充,“江南折色在明中期之後被制度化记载,之前叫法不同,若是清代,表述又会再有变化,且文书用词格式也不同。”
林序南眼睛微微亮起来,连忙在自己的笔记里补充记录。
裴青寂看了他一眼,眸色依旧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却不动声色地翻开了下一页。
“这一页,看关键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笃定与安稳。
“嗯。”裴青寂将两页纸并排放好,指尖在纸面上缓缓滑过,动作微凉而克制。
“这一小摞,关键词都与江南漕运丶折色征收相关,先初步判定为同一卷宗或至少同一财政主题。”他的语气平稳冷静,指节在纸面上轻轻敲了两下,“等全部关键词都提取完,再结合纸张纤维结构丶版框尺寸丶版式布局以及墨色配方进行交叉比对,才能最终确认其归属和年代范围。”
“好。”林序南压下心底那一点不必要的慌张与悸动,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
他偶尔擡头,看见裴青寂正低着头,眉心微蹙,唇线紧抿,只有发梢投下浅金色的微光,将那双专注的眼映得愈发深邃。
两人一页接一页地翻看下去,灯光下,只听见纸页与指腹摩擦的细碎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夜色愈发深沉,窗外的风吹过屋檐,带起零星竹叶撞击的清响。
桌前,两人的身影被暖黄的灯光拉得很长,交叠在散乱的残页与密密麻麻的字迹上。
那一刻,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们,和这些等待被重新找到归属的古老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