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仙人掌也是才栽下不久的,还都是幼苗。在这样一座清雅的竹舍後头,总显得有几分违和。
萧恪领着两人在竹舍外脱了鞋,贺溪龄和魏江一进屋子,就看到一面雪绸的半透明屏风。屏风後的矮长案前坐了一个人影,正拿着一个铜勺放在小巧的火炉上,烤制着什麽,烤得满屋子都是扑鼻的甜味儿。屏风的这一端,也放了长案,案上备好了热茶,案前放好了坐垫。
见贵客至,主人轻声道:“抱歉,某今日实是出行不便,方有劳首辅来此,还望首辅不要介怀。请首辅坐下一谈吧。”
贺溪龄撩开衣摆,于案前坐定。
魏江则是走到後院那方的门边,一面瞧着那些仙人掌,一面问道:“萧家主这是在制糖?”
“嗯。随身的糖吃完了,只能制一些。首辅和魏大人要吗?”
魏江还没来得及说要,贺溪龄就岔开了话题:“洛城里什麽都有,何需亲制。”
“总有些东西,是要自己亲手做的才安心,以免生了纰漏。就如首辅今夜,不也亲往寒舍吗?”
“此话不假。”贺溪龄敛低眼眸,任由茶烟氤氲在眼下:“至亲血仇,也当亲报,才有快意。”
“某与首辅所思亦同。”温季礼将烤化的糖汁倒进竹子做的模具里,动作慢条斯理的,话音也不疾不徐:“自西州到洛城,路遥千里,正是为此。贺氏屹立中原四百馀年,如何甘于人下,某等首辅,已有许多日了。”
贺溪龄默了默,浅浅笑了声:“都说宋阀的军师先谋後动,走一步计十步,你自西州而出时,莫不是就料想老夫与宋乐珩终是不可同路,你想坐收渔翁之利?”
“萧氏太小了,做不了渔翁。某只能为那江中鲤,替渔翁扫清些小鱼小虾罢了。”
“换什麽?”
“饵料。”温季礼倒完糖汁,放下了铜勺,举目看向屏风对面,与那道隔空的视线交汇:“古来关外者,皆只为此。且萧氏夹在北辽和中原之间,需要倚靠。”
“饵料几何?”
温季礼那铜勺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萧恪即刻进屋来,将一份书柬放在贺溪龄的案上。贺溪龄打开看了须臾,“啪”的一声合上书柬道:“未免狮子大开口了。”
“中原世家,不差这冰山一角。合作的基石有了,今後,萧氏可为世家手里最好用的刀,毕竟,我与首辅,所谋相同。”
贺溪龄此番只默了一息,便拿着书柬起了身。魏江跟过去替他穿鞋,他才叮嘱道:“将名单予他。”
“是。”
鞋一穿好,人便走了。
魏江蹲在门口,看着萧恪拿灯笼追上去给贺溪龄照亮,两人都出了院子後,他才把刚给贺溪龄穿鞋的手放在鼻下闻了闻,闻得是一脸的嫌弃。
事实上,世家的人每日都要熏香,那香还是特调的,比旧年宋流景自用的香都不知要名贵多少倍,别说鞋,就连袜子都是下人提前熏好了香味的,压根儿没什麽臭气。可魏江就是觉得,自个儿这手,臭得都快不能要了。他在衣服上擦了擦,而後才从袖口里拿出岳听松理好的名单,绕过屏风,走到温季礼那边儿去,跪坐下来在名单上勾画。
“今日时间有限,那老杂种在门口等着,我只有片刻说话的空隙。”魏江在傅庭修的名字上画了红,一擡头,看见温季礼那面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吓得一抖,道:“这才几天没见啊军师,咋就这样了?主公负你了?”
温季礼面无异色,垂下眼继续烤糖,说:“世家是否怀疑你了?”
魏江一默,苦笑道:“怎麽看出来的?”
“他故意留你,是在试探。”
“嗯。哎。”深深叹了口气,魏江又埋下头,迅速勾好几个人名,把名单推去了温季礼跟前:“这些人,是我为主公拉拢的寒门,结果他大爷的,里面出了个叛徒,都被卖了。这个傅庭修,可惜了。这人很是有才,若能留下,必能当主公的良臣。但贺溪龄已经发了话,名单上这十七人,一个都不能少,尤其是傅庭修,他若不死,一切免谈。军师觉得,此人还能不能保?”
温季礼将装着糖的铜勺放在炉上,拿了名单扫过一眼,面上虽不显,可魏江看得出,他眼底亦有惋惜。只是惋惜过後,便仅馀理智。
“不能。萧氏此一回若得不到世家的信任,便无下一回了。路走得太长,血会更多。”
魏江不语。过了良久,也点了点头,拿出一面贺氏的令牌放在桌上。
“是啊。这条路,已经够长了。所谓变革,如何能避免得了牺牲。罢了,天下才子何其多,只要这世道安稳,主公不乏良臣辅佐。”
他站起身来,欲要离开。人还没走过屏风,温季礼便道:“猜忌一起,暗棋便无作用。趁还有退路,回她身边去吧,她会护好你与魏母。”
魏江背对着他摆摆手,步子都没停,走去了门边,坐到地上穿鞋:“主公那身边,不是还有个内鬼没抓吗?我想瞧瞧,是谁和世家勾结上了。我现在回去了,指定得挨我娘抽鞭子,我都这岁数了,那街坊邻里听着的,多伤脸面。”
穿妥了鞋,魏江站起身来,在门外望向後院的仙人掌,啧啧道:“这麽风雅的居所,怎麽想到栽这个的?仙人掌太难看了,换点竹子吧。”
“……不是仙人掌。”屏风後的人顿了顿,旋即呢喃道:“它叫量天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