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瞬息便模糊了。
一模一样。
这块格格不入的杂珠锦与梦中翻飞的裙裾严丝合缝地重叠。女子俏生生的笑音乍然在耳畔回响,与阵阵马鸣一道徜徉山野。
蔺相当年授课时他不过五岁,才认字不久,费力地跟读:“。。。《水经注》载伏流三折。。”
可为何,梦中有一低闷的少年男声也和他一样读着这段书,一字一顿,一顿一沉。而後接来的还是先前畅笑的女声:
“後面为何又不会读了?屋引,你好生笨。”
“屋引,马儿不肯吃草,为何?”
“屋引,你这名字拗口。如要在外行事,还是重起个好。”
这女声问题接连,有些聒噪,但不吵耳。许是女子的声线都类似,渐渐地同了杨柳青一声一声的急呼融在了一起。直至他浑浑蒙蒙醒来,看到她含泪的眼,神魂才恍然回体。
屋引。
几百年前的鲜卑古姓。原属王公。
此姓的王族对内征伐频频,多年间如周天子姬姓一般调零,後无论王公庶民,亦或贱奴,皆有冠屋引为姓者。
那个沉冷的少年姓屋引。若按燕崇在燕霄岭起势的时间算,距今起码两百又五十八年,那时屋引一姓已破败八十年馀。
经年岁月,屋引一姓飘零碎散。大部後演化为:房。一些房姓鲜卑人与汉人房氏交叉相融,不分你我。
而,他姓燕。
难道是“屋引——唔燕——燕”这等音译?
还是那女子……
“…”燕玓白对燕崇这祖宗的了解嫌少。
幼时无人作伴,他只能一人独坐藏书阁时历代先帝生平皆有览阅,偏生燕崇一页上只寥寥几句丰功伟绩,更全无他太祖母,燕崇发妻的记载。
若不是蔺相曾结合上京山水之势讲解水经注,言谈过燕崇一二,燕玓白可谓对自己这位老祖宗全无印象。
若如梦示,所谓皇室血脉,说到底同杨柳青这平头百姓也没什麽不同,甚至还不如。
这一来便有趣了。
燕玓白思忖地异样专注,连青青凑近了观察也没发现。
从连串巧合开始,或说那之前,她能察觉到燕玓白肯定还藏了什麽事儿。
碍于处境她一直憋在心里不作声,竖起耳朵环顾四周,确认没人了。她起身掐灭灯芯,随後无端生出一股勇气,膝盖抵进。
燕玓白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褪了色的联珠纹,还未分神出来,耳廓上陡地吹来一阵湿软的热气。
“陛下。”她把声量放地轻极。
燕玓白猛地眼皮抖了抖,惊愕地绷紧身体。
杨柳青真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分明他才是主,她敢僭越至此?
他还有老账没算呢!
从逃出宫门开始,杨柳青对他的尊崇便仅限于口头上的陛下二字。
她自作主张给他取化名,不容他应允就扒开伤口上药,现在甚至敢把他当作相同身份的人,猝不及防贴着他说话!
燕玓白咬咬牙关盘算要不要发作,杨柳青的气息忽而後撤,低眼坐在踏板上,微有赧然的笑了笑,发自内心感慨:“陛下好厉害。”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是凑巧,那麽今天的一幕,彻底让青青开始重新看待这个少年。
她一百个真心,一千个真意。
真的很厉害。
燕玓白愣愣,倏地呆若木鸡。
杨柳青夸他?
杨柳青,夸了他?
还是那麽真挚丶感激丶崇敬,乃至欣慰的语气?
少女呼出来的气息又痒又麻,撩地通身骨头发酥发涩。燕玓白触在马帴上的两指不得已地屈起,紫红筋脉臌胀地更频繁。
燕玓白愕然地结舌,他不知不觉中深深屏气,寸寸移眼,企图悄然看清她的真实表情。
是一如言语那样温善柔软,还是从前那般虚头巴脑?
可他失策了。
她仍贴着自己的耳廓吹气,从这个角度拼了命的瞄也只能看到她倾下的一截脖颈。
就是这根脖子。他被背着逃窜的途中,一睁眼便是这脖子。
一点稀碎的草叶划伤攀在溪水里洗白了的肌肤上,碍眼,却也衬地这根脖子更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