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亲自为他斟满一杯热茶。
茶香清冽,是上好的“云顶黄芽”。
蹴六捧着那温热的茶杯,却没有喝。他擡起那双不再惺忪的桃花眼,缓缓开口。
“小修蹴六,忝为靡虹山第三代弟子。龙婆大人……这般通天修为,又知晓‘螭纹’之事,可是与我师门有旧?”
他没有提死宗二字。
龙婆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说你的事。”
蹴六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他站起身,走到密室中央那片空地上,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令人作呕的迷宫。
“王记铁号,其门有二。正门高一丈,玄铁浇铸,上有巨锁,然……是为虚设。”
他伸出手指,在空地上划出一个“口”字,在南侧的横线竖划一道,又在旁边轻轻一点。
“侧门,隐于污秽之中;其锁钥,藏于巷头腐泥烂污丶粪尿渥堆之内。此为第一重‘魔考’,考的是来者的耐心,与……忍受肮脏的底线。”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干净的袖口,擦了擦自己的指尖。
“门楼三层,空无一物。唯一楼正门照壁,有血书八字,‘只能从这一侧打开’。——屋主是在嘲笑,所有试图用蛮力破门的人,都是蠢货。”
龙婆静静地听着。
“主院虽大,其中空无一人。唯有一尊无腿铁偶,重逾十万斤,于院中轻轻锻铁。其音单调重复,暗合心跳,闻之令人心烦意乱。欲过此院,需断其动力,放下吊桥。然其动力之源,不在机关,而在……人心。”
蹴六闭上了眼。
“小修拿起铁锤,代其锻打。每落一锤,耳边便会响起……先师教诲之言。言辞恳切,一如当年。若心神稍有动摇,节奏一乱,便会前功尽弃,更受那铁偶一记重击。”
他睁开眼。
“她是将先师教诲……扭曲为乱我道心的第二重‘魔考’。”
龙婆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依旧没有说话。
“最终,是那後院营垒。石砌孤悬,吊桥为径。然桥侧,另有悬崖险路,看似捷径。”
蹴六自嘲地笑了一下。
“小修不才,选了险路。——却不知,那才是绕。当我自崖上翻入其内,方知正门虚掩,一推即开。”
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平复心情,声音变得愈发低沉。
“垒中……是一座灵堂。”
“供桌之上,陈列着……先师王君方平,生前最爱读的《归藏诀》手抄。——纤尘不染。”
“四壁之上,裱着她雇佣‘鹞子班’杀手的账目与信件,详述其如何虐杀齐家六子。”
“祭品,是数十枚‘霹雳子’,藏于寿桃丶贡米丶金条银锭之中,稍有触碰,便会玉石俱焚。”
“此三者,是为‘弑师’之功,‘虐友’之乐,‘毁天灭地’之志。她将自己所有恶行,都摆在先师的灵前,炫耀。”
蹴六终于说完了。
他走回桌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然後,他擡起头,迎上龙婆那深不见底的目光:
“王记铁号的‘掌柜王娘子’,名唤王达,乃我死宗叛逆。三十年前,她于论剑台上战败,心生怨怼,私下虐杀对手,行嫁祸之计。事败,先师欲废其修为,交由鬼师处置。她……她便在夜里,杀害了恩重如山的先师,盗走我宗至宝‘血烟’,叛门而出。”
“其心之毒,其行之恶,早已非人。死宗上下,誓必挫骨扬灰。”
龙婆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念在,念在老身与王方平那段同门之谊,你今日之举,我概不追究。”
蹴六的心猛地一沉。
——同门。
龙婆看向南方。
“至于他身死神断丶魂归太虚之事,幽隐城中,再无第三个人晓得。”
“那个成天讲些道德丶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大师姐,早就死了。”
“幽隐城里,只有讲规矩的龙婆。”
蹴六没有说话。
他的嘴和眼皮,缓慢地丶无可阻挡地,张到最大。
瞠目结舌。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三个字在反复回响——大师姐。
靡虹山大师姐?
道德圣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