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痕隐现
从青河村回巡捕房的路上,雪片子砸在车窗上,簌簌地化成水,又很快冻成模糊的冰花。
车厢里冷得像口铁箱子,老马裹紧了棉袄,把着方向盘的手冻得通红。
陈霜宜坐在後座,身上那件驼色大衣拢了拢,却还是觉得寒气从脚底往上钻。
等快到巡捕房的时候,车窗外的雪似乎小了些,能看见路边西式洋房的尖顶了,挂着昏黄的灯。
可陈霜宜觉得,心里的雪,才刚刚开始下,下得又大又急,把什麽都盖住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茫然和冷。
巡捕房的铜钟敲过十二响时,陈霜宜和老马赶回。
雪水混着污泥在青石板路上积成深浅不一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块块被踩碎的镜子。
门房老张头揣着两条热毛巾候在门廊下,见他们进来,忙不叠地迎上前,毛巾上的热气蒸腾着,混着他身上的烟草味扑面而来:“陈探长,马先生,快擦擦脸,这雪粒子刮得人骨头疼。”
热毛巾刚贴上脸,那股带着皂角香的暖意还没焐热鼻尖,陈霜宜就扯下毛巾往衣架走。
她的粗布棉袍下摆沾着泥点,靴底还在滴水,在光洁的地砖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像串仓促的省略号。
“老马,”她抓起驼色大衣往臂弯里一搭,指尖划过冰凉的纽扣,“下午你盯着把青河村带回的线索归归类,沈明远给的那几页纸,记得拓份副本存档。”
老马正捧着老张头递来的热包子,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应着:“探长放心,拓完我给您送办公室去。
有啥新情况,我立马往您家打电话。”说话时,热气从他嘴角冒出来,混着包子的肉香,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白汽,又被穿堂风卷着散了。
陈霜宜点点头,转身推开门。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卷进一阵寒风,吹得她脖颈後的碎发乱飞。
她把大衣领子竖起来,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双眼睛,镜片上很快蒙了层薄雾——擡手蹭了蹭,视线穿过巡捕房前的广场,落在街角的黄包车上。
车把式裹着件油腻的棉袄,正跺着脚取暖,见她望过来,忙扯开嗓子喊:“小姐,去哪儿?我这车轮子刚上了防滑链!”
“霞飞路17号。”
她弯腰钻进黄包车,车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
车把式脚下一用力,黄包车“咯噔”一声晃了晃,开始在雪地里慢悠悠地前行。
车帘缝隙里,租界的洋房一栋栋往後退:红砖墙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窗台上的铜栏杆闪着冷光,偶尔有穿着貂皮大衣的妇人牵着哈巴狗从门前经过,高跟鞋踩在雪地上,发出清脆的“咯吱”声,像在敲碎什麽。
陈霜宜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硬纸。
那是沈明远给的账册残页,边缘的毛茬硌着掌心,像根细小的刺。
“好好调查一下你父亲。”沈明远说这话时,眼神里的复杂像团缠在一起的线,有惋惜,有警惕,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这念头像颗种子,从早上在青河村的老榆树下扎了根,一路疯长,藤蔓缠得她心口发紧。
父亲陈世钧在租界的名声响当当。
从巡捕房探长做到总督察,退休後还被商会请去当顾问,谁家提起“陈先生”,都是带着敬意的。
她从小就听人说,父亲破过多少大案,扳倒过多少权贵,书桌抽屉里的奖章能铺满一整张桌子。
可沈明远的话,还有那便签上的“陈”字,像两记重锤,敲得她不得不重新打量那个从小敬爱的父亲。
黄包车在霞飞路17号停下。
门牌号是黄铜的,被雪擦得锃亮,在灰蒙蒙的天色里闪着光。
陈霜宜付了车钱,推开车门,脚刚落地,就听见院里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是父亲的声音,带着点秋冬时节常犯的沙哑。
推开雕花铁门时,管家福伯正蹲在门廊下扫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