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陇首云飞“这也急不得”
夏末时节的长安城暑气未散,午後仍是一天里最严热的时候。
此刻位于长安城中轴线北端的皇城太极宫内安然肃静,烈日炙烤着这片上百年的碧瓦朱甍,在清透湛蓝的长空下散发着阵阵热浪波纹。
这座太极宫是朝廷百年前从建康迁都至洛京後,在前朝皇城旧址上重建起来的一座行宫,规模较前朝缩小了些,但内中的宫殿形制皆与洛京齐平,近百年间曾有几位皇帝西巡来到这里驻跸,其馀时间宫中各处亦有宫人看守打扫。
伏兆去年腊月里夺下长安城後,就直接住进了太极宫,她虽是头一回来到这里,但见各处殿宇内格局与洛京皇城中一般无二,倒令她産生了许多幼年熟悉之感。
尤其是太极宫东边的武德殿,前後殿宇和东西配殿与她母亲广元公主过去在洛京皇城里的宫殿格局陈设十分相近,因此她将这里作为处理要务及下榻安寝的地方,东西配殿则用于传膳及私下召对。
这天午後在东配殿里为伏兆剃发并单独谈话的,是铁女寺军的谋士隽羽,她昨日才从东侧边界处巡视回来,今日进宫打算为伏兆称王之事做一番劝进。
伏兆见隽羽盏中的茶去了大半,遂伸手从旁边拿起茶壶,轻轻摇了摇,壶中登时传来一阵冰块碰撞的声音。
因天气还热,她们这日喝的是冰茶,伏兆上午命人从冰窖中取了一壶碎冰块来,放了一小盒蜀中特産的蒙顶石花,又将茶壶放到屋中冰鉴内静置了两个时辰,方才拿出来时壶中冰块已化了大半,还有不少碎冰,待她们一边喝一边慢慢融化。
澄净的嫩绿茶汤缓缓填满隽羽面前的茶盏,随着盏中温度降低,茶盏外壁上结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短时间内若要直取洛京,代价不小。”隽羽擡手在茶盏边用两个指节轻轻朝伏兆扣了三下,“我还是建议殿下先在长安称王,徐徐图之。”
伏兆擡眼看向隽羽,面前人神色一如往昔的沉着,隽羽生得一双狭长柳叶目,总像不愿费力睁眼似的半开半合着,半遮的黑眸如同一汪无底深潭,也似两点从不反光的墨石。
这双眼睛伏兆再熟悉不过,这十馀年来,她与这双深眸对视过无数次,从当日毅然决定剃度出家,到此後寺中的漫长蛰居,再到去年出兵北上,这双眼睛一直在她左右,给了她无限的理解与支持。
隽羽是她母亲旧日亲卫的女儿,与她年纪相仿,自广元公主薨逝後,蜀中各地旧部分散自保,各路人马都是由广元公主留下的几名心腹在外奔波联络,隽羽年少时在外跟着她们,也常从铁女寺後山地道进入寺中,给伏兆讲述外面的情况,包括她们首次出山拦截剑南道大军征押民女,亦是隽羽在外探访得知後报与伏兆共同筹划的。
这次她们一同出蜀杀至长安,得知洛京迁都队伍提前起驾时,隽羽考虑到关中局势未稳,曾私下里建议伏兆放弃追赶迁都队伍,带能出征的所有主力直取洛京。
隽羽认为幽燕军截杀御驾实则意在洛京,若带主力人马分兵追赶迁都队伍未免距离过远,于己方十分不利,极有可能在回攻洛京时失去先机。
但伏兆没有采纳她的建议,还是分兵亲自杀到了山南道,随後也的确如隽羽所言与洛京失之交臂。
事後她们回到长安将整件事做了一次复局总结,伏兆当着一衆谋士和将领承认这次分兵的确有些仓促冲动,隽羽却在这时当衆力挺伏兆的决定,称此次虽然没能夺下洛京,但她们不仅从迁都队伍处带回了大量财物,而且还缴获了幽燕军急急撤向洛京时疏失的至宝,以此安抚住了衆人错失洛京的低落情绪。
伏兆听完隽羽的话,起身从殿内大柜中取出一个包黄绸的锦匣,走回来放到茶桌上伸手打开,里面是三枚玉质印玺。
本朝帝王通常会在登基後获得前一位皇帝的六枚传国玺,其中有一枚荆玉雕龙镇国玺,上刻“镇国”二字,用于镇朝堂,还有一枚碧玉盘龙受命玺,上刻“受命”二字,用于表示皇位之正统,以及一枚鎏金交龙天子玺,上刻“天子之宝”四字,用于颁布诏书大赦天下,这三枚传国玺在迁都时收在一处,被季无殃派人偷偷取出带到了建康,这件事是伏兆当时从迁都队伍中没死透的内监口中听说的。
而遇袭时的御驾车辆夹层内,还藏了一个锦匣,内中有一枚白玉盘龙承天玺,上刻“承天”二字,表示皇位顺应上天,还有一枚青玉交龙万民玺,上刻“敕正万民”四字,用于诏告四方百姓,以及一枚墨玉蹲龙皇帝玺,上刻“皇帝之宝”四字,做册封百官番邦之用,这三枚传国玺此刻正在伏兆与隽羽面前的茶桌上。
隽羽曾多次建议伏兆取出那枚万民玺,在长安颁布敕令自封为王,盖上大印昭告百姓,以後再往东用兵也好师出有名。
如今南边新朝已由季无殃拥立了新帝,而东边幽燕军亦在洛京宣称建国,新的中原局势已然形成,往後她们的征伐也需得有个正当名号。
伏兆原本想着先取t了洛京再考虑这些事,但这段时间她们一直在关内道和陇右道内规整大片新占领土,还要加固蜀中剑南道与东边山南道和黔中道的边界,人马不免疲乏,眼看秋收将近,等忙完又要入冬,的确不是开战的好时机,若为取洛京致使内部出了乱子那更是得不偿失。
伏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只是担心有什麽旧日线索遗漏在洛京,若不尽早取回,更难重查当年的事了。”
隽羽知道她指的是老太後和广元公主的旧事,当年老太後崩逝後的所有环节皆有太医院和内廷礼官在场,所有记录均无疑点,但广元公主认定事有蹊跷,所以才会在三年後接旨进京,再次暗查老太後的死因,只是不知中间出了什麽纰漏,广元公主进京後不久也毙命于宫中,死因与老太後亦有相似之处,伏兆知道此事宁宗必然脱不了干系,但宁宗死前面对伏兆的诘问,只是闭目流泪,摇头不语,等伏兆後来回到长安将此事说与隽羽,二人皆认为当年的事应该还有隐情。
而她们的大将当初从洛京皇城带出来的那些慈训宫宫人皆是後入宫的,甚至都没见过老太後,更问不出什麽东西,慈训宫带出来的箱柜中也都只是老太後的旧日遗物,并没发现什麽疑点。
“事情过去十馀年,京中恐怕早不剩什麽线索了,这也急不得。”隽羽伸手握住伏兆的手,轻声安慰她道,“我昨日从东边请回来几位告老宫官,或许有人还记得些旧事,殿下一会儿随我去见见吧。”
伏兆听完微微点头,二人又就东边与燕国接壤的地界和各地民生状况聊了半晌,伏兆才盖上装玉玺的锦匣,请隽羽明日会同其她几位谋士议定封王敕令,再一并拟好新国政体宣谕书,择吉日对外布告,同时预备啓动来年选官和征兵事宜。
暑意在长安太极宫各处忙碌中悄然退去,中原大地自北向南渐次染上秋色,到八月初八秋分这日,伏兆于长安自封为宸王的消息,跟何去非以及她从洛京带回来的三大车贵重物件同时抵达了建康。
何去非这次和当初跟随季无殃离开迁都队伍时一样,是从长江沿岸回到建康的,她这一路走得非常慢,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实在是因为随行的这几大车物件都太过矜贵易碎,她每走上一段路便要停下来查看车中箱子里面防止颠簸碰撞的垫布是否还在原位。
她离开燕国地界後先到了南边襄州,在襄州府衙征用了几名随行衙役,又往南来到荆州,她也想过顺长江坐船回去能快些,但是正赶上夏季汛期,长江浪高水急,她走到荆州那几天还一直在下大雨,官道上一片泥泞,为保险起见,她暂且在荆州住了几天。
荆州府的官员颇有眼力见,在城门口见到这几大辆车和随行护送的襄州衙役,便知何去非身份不一般,荆州刺史听说她从洛京脱身而来,更是亲自出府衙将她迎到城中官驿下榻,又派人将她写好的书信报往建康。
何去非这封书信是写给她母亲的,信中一字未提“被俘”的事,只说自己与幽燕军将领意外交手後不打不相识,很快在幽燕军营得到了礼遇,并随她们回到洛京,她称幽燕军一衆统帅都为她的身手与才华深深折服,甚至热情邀请她留在燕国做大将,但她一心念着报效太後,坚持还朝。
她还在信中怒斥淮南王用兵无德,招安男匪惹来幽燕军不满,後来还是靠她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劝止了幽燕军在夺取淮水北岸後横渡淮水继续攻打淮南,又说服幽燕军统帅同意她为太後带回殿内贵重旧物,她称幽燕军统帅十分惜才不舍,亲自将她送到襄州边界才依依挥别。
这封自吹自擂的家书,何去非洋洋洒洒写了十八页纸,内中细述了自己跟幽燕军交手的经过,以及在洛京的见闻,还有後续脱身所用计谋,假中含真,真中带假,写到陶醉处竟难停笔,以至于官驿送来的信封都差点没能装下她这份天花乱坠的历险自述。
她也没有检查信中的错字,一气呵成写完折起来压了好几下努力塞进信封,让驿丞派人速速送往建康,她知道母亲收到这封信後会立刻进宫去见季无殃给她求情。
几日後,她从山南道荆州再度啓程,缓缓向东走了数日,直到进入江南道鄂州,才在官驿收到了她母亲的回信,信中说季太後得知此事後称赞她临危不惧忠勇可嘉,让她途中莫要心急劳累,信中还附了一个薄片金叶令牌,许她征用沿途州府衙役和银钱使用。
何去非收到回信,终于把悬着的一颗心放回了肚里,在接下来的各个州府连吃带拿地走了半个多月,才回到了建康城。
进城这天是午後,何去非一早在官驿啓程前就换好了事先准备的齐整行头,进城後直奔建康宫外请旨求见季无殃,等了约有两刻钟,有宫人走出来传话请她进宫,何去非正了正衣领,带着那三辆大车跟随宫人从西边侧门进了建康宫。
何去非跟着前来接她的宫人走进了空旷的甬道,往徽音殿转来的路上,她注意到有许多宫人来来往往,似乎是在传递文书,于是悄悄问引路的宫官出了什麽事,那宫官是季无殃身边亲信,也熟悉何去非,遂跟她说就在她进城前一个时辰,有西边发来急报,说伏兆已在长安自封为王。
何去非听完转了转眼珠,这消息来得倒巧,对她来说或许也是个难得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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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1]“隽”,多音字,文中姓氏读音为juàn
何去非,个人简历美化大师(中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