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朝原本计划微服前去,只带几个侍卫即可,眼下多了一弱一幼,少不得多谨慎些。随行人数多了,北湖那边也得提前安排好。
出行这一日天气晴明,队伍出了宫门,一路朝城北行去。
晏斐好容易出趟宫,一路叽叽喳喳吵嚷个不停。疏萤被安排和他同乘一辆马车,起初还颇为拘束,不一会儿就被晏斐的天真烂漫感染,将一切顾虑抛之脑後了。两人抵头私语,好不欢喜。
待到北湖下了马车,两人脸颊俱是红扑扑的。晏斐笑嘻嘻唤了声六叔,疏萤则竭力收住情绪,局促地低头行了礼。
晏朝见他们的模样不由莞尔,回头再次叮嘱段绶贴身护着他们。晏斐愣了愣,歪着脑袋问:“不是要去湖上玩麽?六叔不和我们一起呀!”
“不了,你们自去玩罢。有什麽事吩咐段绶即可。”有她在,他们两个反倒拘束。
注视他们远去後,晏朝才同沈微上了另一只小舟。沈微挽起衣袖,亲自棹舟入湖,五月的湖面风光平净,水色空明,目光遥遥望去,远山绵渺如髻鬟,浦岸上鸥鹭亭亭,俨然一幅山水写意画。
轻舟缓行,近处恰见一座水榭,榭下簇拥着一池莲叶,间或点缀几支粉嫩娇俏的花苞,此时红妆未盛,只探出尖尖的羞怯。晏朝悠然坐在船头,细嗅清风拂过的几分荷香。
晏朝略恍惚。她没去杭州,能记起来的只有苏州濯园的荷花,那些天忙忙碌碌,偶尔经过看到的几眼,但觉聊t慰心绪而已。
她微笑道:“江南佳丽地,荷花固然尤负盛名。本宫想起许多年前,沈宅後花园的那池莲花,或许不如外头的茂盛开阔,但胜在意境清幽,寄情深远。”
记忆自然而然追溯到从前,彼时她不过垂髫之岁,正是天真贪玩的年纪,偷偷跟着沈微进了沈宅,一路躲迷藏似的溜到後花园。
两人穿过崎峭的假山,躲到水边凹进去的石壁下面,赤着脚坐在石板上。沈微摘了两片碧青的荷叶,反扣在头上,冰冰凉凉的水珠滴进衣裳里,痒得晏朝忍不住笑着浑身发抖。这一抖没坐稳,险些掉下去,她当时心惊肉跳,不管不顾死死抱住了沈微。
两对小脚悠闲地拨着水,阵阵荷风清凉且馨香,耳边蝉鸣聒噪不止,炽热的暑气消弭在层层茂密的花叶中,阳光从缝隙中溢出来,细碎地洒在水面上,熠熠金光随波流转,雀跃,晕开暖意。
一朵荷叶掩一方绿荫,一池莲花更是遮天蔽日。她仍记得当年踮着脚尖丶伸长脖颈也望不到的尽头,也记得和沈微那些赤诚坦荡的岁月。只是都渐行渐远了。
“殿下还记得啊。那池莲花也年年茂盛,一直在等候殿下。”沈微不禁感慨。现在晏朝公务繁忙,连出宫的机会都难得,哪里还能轻易驾临臣子宅第。
两人不好在偏僻处待太久,游荡了一会儿便划向开阔处。
晏斐和疏萤的船在不远处,隐约能听到晏斐清脆的笑声,疏萤亦是前仰後合。瞧着都是舒畅极了。
晏朝捏着酒盏轻抿一口,随口说:“本宫记得,探赜是今年成婚。”
“唔,这怎麽说?”晏朝觉得新奇,端详他片刻,调侃道:“按理说你的家世丶相貌丶仕途可都是上乘之选。”
沈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别过头去,干笑两声:“臣叫人私下去打听,她说臣文弱无骨,毫无趣味。她理想的夫君该是一等一的铁骨铮铮,一等一的狂傲坦荡。”
“她对自己的婚事倒有主见,是个率真的姑娘,不过这评价多少也有些以貌取人了。”晏朝扬一扬眉,抱臂睨他:“那你呢?”
果然听晏朝口吻淡下来:“你的婚事,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宫掺和进去算怎麽回事?”
沈微不禁赧然,面上带了愁色:“两家一心要促成这桩婚事,做晚辈的毕竟不好忤逆。臣知道殿下为难,这种事本就不好开口,但丶但……”他张着嘴,声却哑了,半晌嗫嚅一句:“臣真的不愿意娶亲……”
划桨声沉闷且缓慢,沈微埋头只管用力,静默无声的几息间,他连喘气都闷在肚子里,莫名心虚地不敢看她。
当他斜眼瞥见不远处另一只船靠近时,他知道,等不到晏朝的回答了。他有些失落,又无端释然,于是站起身,理所应当地将目光定在梁禄身上。
“殿下,御前的兰公公到了。”
“哦,是陛下有何旨意?”晏朝一边问,一边朝岸上眺望,然而树木遮挡着,什麽也瞧不见。
梁禄犹豫着,只回答说兰怀恩求见。话音方落,远处已慢悠悠游来一只乌篷船,一人正立在船头,怀里揣着根拂尘随风飘荡。渐渐离得近了,便瞧见他清晰且熟悉的面孔。
沈微向来看他不惯,但因有晏朝在,只得神色自若地站着。而当兰怀恩也上船来给晏朝行礼时,沈微终于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这一不起眼的举动恰好被兰怀恩抓住,他“哟”了一声,语带轻佻:“沈大人也在呀!怎麽陪太子殿下出游也一脸不高兴,可是怪咱家不请自来,打扰了大人和殿下独处的好时机?”
这话实在不怎麽好听。顺带将晏朝也拉了进来,明摆着就是故意冒犯。
晏朝面色当即沉下来,冷冷瞪着他:“兰怀恩,你最好是有圣旨要传。否则本宫就叫人把你丢进湖里去。”
晏朝猛然一惊,擡眼正与兰怀恩对视。她神情当即凝住,身子僵硬地钉在原地,半晌听见沈微似乎唤了她一声。
这话没头没尾的,沈微听得一头雾水,反应过来只剩下震惊:晏朝怎麽突然会和他说娶亲?
“闭嘴!再多说一句把你扔下去喂鱼。”
兰怀恩的肩颤抖了一下,低下头作惶恐状。
沈微只好告退,转身上了另一只船。那船上划桨的内侍不知为何划得忒快,他回头,很快便不见了晏朝的身影。
晏朝乜他:“这是你的主意吧。”
“您这就冤枉臣了,臣怎麽会站徐选侍那边呢?这种事显然于您不利,臣都懂的。”他冲晏朝笑笑,理直气壮:“臣自当为殿下分忧。是以即便有圣谕在,臣也不会将殿下往徐选侍那边推,就让选侍继续同长乐郡王在一处。殿下麽,委屈您要和臣待一段时间了。”
这会儿湖面上息了风,几只鸦雀掠过树梢,尖锐地叫嚷出几分夏日的燥热,听得人气闷。好在行船带风,稍稍清爽些。晏朝懒懒地靠着篷壁,伸手去摸剩下的半壶酒,不想却突然找不见踪影。
兰怀恩正划船,瞥见她的动作,忍不住哈哈一笑:“怕是梁公公担心殿下贪杯,悄悄给带走了。”
之前在金陵,晏朝喝醉後梁禄的神情,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也不怪梁禄忧虑过甚,她的情形,实在不敢轻易松懈。
“沈少詹也不知道劝着殿下,还跟您一起胡闹。”
晏朝声音平淡:“你总跟沈微较什麽劲儿?”
兰怀恩啧一声,不动声色地靠过去,弯着腰在她对面试探,见她依旧不出言训斥,索性得寸进尺坐下。
“厂督话太多了,”晏朝冷不丁开口打断,移开目光,虚虚扫一眼湖畔杨柳,“既然是游湖,专心赏景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