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自白(中)
像往常那样,我在面里多加了好几块肉。把牛肉面端到他面前时,我望着那愈加消瘦的面容,问他怎麽好久都没来。他低着头,无力地辩解道:“这阵子有些事情。”“如果你是担心警察,他们早就来过了,”我在他耳边低声说,“把心放回肚子里好了,他们什麽也不知道。”“难道你……”他擡起头,一时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天夜里,爸爸像是感知到了我的心意,在店里一直等到打烊。“和我去兜兜风,你可愿意?”他朝我晃了晃车钥匙,见我犹豫,又开玩笑般地说,“还怕我吃了你不成?”于是,我第一次坐上爸爸的红色夏利。他发动引擎,踩下油门,我们便一同被浓重的夜色拥入怀抱。驰骋在纵横交错的马路上,我就像个孩子一样,新奇地望着窗外不断向後掠过的高楼和宫殿。那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曾见过千千万万遍的京州城的夜,竟是如此美丽。我一会儿看看风景,一会儿看看爸爸。路灯暖黄色的光亮,正映照着他似暗夜般沉静的面庞。我忽然想到,那个被杀死的男人,正是被这辆车带往生命的终点。可我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反倒有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奇妙感觉。那仿佛是在另一个遥远的时空发生的故事。“你为什麽要做那种事呢?”我问出了不该问出口的那句话。“为了报仇,”他幽幽地说了一句,“年少时我和那人有过节。”“什麽样的过节?都过去这麽久了,心里还放不下吗?”他冷笑一声:“不共戴天之仇。”“看样子,你早就准备……”“是啊,我一直在等待机会。我之所以经常来你店里,就是为了……”“别说了,”我打断他的话,“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麽,我都不在乎。京州城里有那麽多家餐馆,可你偏偏走进了我的小店。这或许就叫缘分吧。”爸爸愣了愣神,踩下刹车,把车子停在路边。一片寂静中,只听得见我和他凌乱的呼吸声。他缓缓伸出手。当我们指尖相互触碰的那一瞬,他却忽然停住了。他皱起眉头,心中像是做着无比艰难的抉择。迟疑许久,终究还是缩回了手。“对不…
像往常那样,我在面里多加了好几块肉。把牛肉面端到他面前时,我望着那愈加消瘦的面容,问他怎麽好久都没来。
他低着头,无力地辩解道:“这阵子有些事情。”
“如果你是担心警察,他们早就来过了,”我在他耳边低声说,“把心放回肚子里好了,他们什麽也不知道。”
“难道你……”他擡起头,一时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天夜里,爸爸像是感知到了我的心意,在店里一直等到打烊。
“和我去兜兜风,你可愿意?”他朝我晃了晃车钥匙,见我犹豫,又开玩笑般地说,“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于是,我第一次坐上爸爸的红色夏利。他发动引擎,踩下油门,我们便一同被浓重的夜色拥入怀抱。驰骋在纵横交错的马路上,我就像个孩子一样,新奇地望着窗外不断向後掠过的高楼和宫殿。那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曾见过千千万万遍的京州城的夜,竟是如此美丽。
我一会儿看看风景,一会儿看看爸爸。路灯暖黄色的光亮,正映照着他似暗夜般沉静的面庞。我忽然想到,那个被杀死的男人,正是被这辆车带往生命的终点。可我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反倒有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奇妙感觉。那仿佛是在另一个遥远的时空发生的故事。
“你为什麽要做那种事呢?”我问出了不该问出口的那句话。
“为了报仇,”他幽幽地说了一句,“年少时我和那人有过节。”
“什麽样的过节?都过去这麽久了,心里还放不下吗?”
他冷笑一声:“不共戴天之仇。”
“看样子,你早就准备……”
“是啊,我一直在等待机会。我之所以经常来你店里,就是为了……”
“别说了,”我打断他的话,“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麽,我都不在乎。京州城里有那麽多家餐馆,可你偏偏走进了我的小店。这或许就叫缘分吧。”
爸爸愣了愣神,踩下刹车,把车子停在路边。一片寂静中,只听得见我和他凌乱的呼吸声。
他缓缓伸出手。当我们指尖相互触碰的那一瞬,他却忽然停住了。他皱起眉头,心中像是做着无比艰难的抉择。迟疑许久,终究还是缩回了手。
“对不起,”他歉疚地对我说,“我不能这麽做。我的心里早已有了另一个女孩。”
“另一个女孩?可是,我从来没看到你和她在一起呀。”
“我找了她十几年,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可是,我要找到她,必须要找到她,这是我活在世上的全部意义。”说着说着,他握紧拳头,猛地敲打着方向盘。
我沉默了。光是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就可以清楚明白地能感受到那份刻骨铭心的爱。那正是我此生求之不得的东西。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家吧。”他说。
到了住处,我装作平静地和他告别。望着那辆红色夏利渐行渐远,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任凭自己撕心裂肺地哭泣。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男人,哪怕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第二天晚上,爸爸依旧像往常那样出现在面馆,我和他依旧像往常那样相处。也许时间是最好的月老,我们终究越走越近。在这陌生的繁华都市,两颗孤独的心,恰如磁石的两极,彼此吸引。
那年秋天,爸爸和妈妈开始频繁约会。爸爸白天忙着出车挣钱,到了深夜的打烊时间,就来店里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面条,然後载着我漫无目的地兜风,从南到北,逛遍京州城的各个角落。他渐渐对我敞开心扉,我正是在那时知道了他过去的一切。
子旭,在你眼里,爸爸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吧。可是,只有妈妈知道,他远不如外人看上去的那般无畏与坚强。他也会像普通人一样担惊受怕,甚至胡思乱想。背负着命案,他陷入无尽的焦虑和恐惧,整夜都睡不好觉,面黄肌瘦,精神恍惚。只有我陪在他身边,静静听着他的倾诉,才让他觉得好受一些。
警方迟迟没有放弃,反而在案子上投入更多警力。和其他开红色夏利的出租车司机一样,爸爸没完没了地接受盘查和讯问。他对我说,他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里。可如果在出事以後贸然辞职,势必会引起警方怀疑。别无他法,只能咬牙忍受煎熬。
“要证明不是你杀的人,只要有不在场证明不就成了?”某晚兜风的路上,我突发奇想。
“可那时我明明是一个人行动的啊。”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说,如果警察真的怀疑到你头上,我就跑去和他们说,”我的脸刷地红了,“案发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睡觉。”
伴着突如其来的一脚急刹车,我的脑袋差点磕到挡风玻璃上。
那一夜,爸爸妈妈真的那麽做了。狭小而凌乱的床铺上,我们赤身裸体,将生命中的第一次真诚地奉献给彼此。床头那盏幽暗的灯火,将我们朦朦胧胧的影子映在墙上。蟋蟀在院子里啾啾地叫着,秋夜微凉的风透过窗子,吹进我们不愿醒来的酣梦。
是啊,简直像梦一场。我到底用了前世多少次的回眸,才换来两个天涯沦落人在今世的茫茫人海中相遇丶相知与相守?没有烛光,没有玫瑰,只有平淡如水的日日夜夜,我们的爱情像烈火般恣情燃烧,至死不休。
子旭,一年後的冬天,妈妈怀上了你。为了让妈妈和未出生的你过上好日子,爸爸没日没夜地开车,好几次因为疲劳驾驶险些酿成车祸。我不愿让爸爸那样辛苦,也不愿他再背负不堪承受的心理压力。我们决定离开京州,带着那几年我们攒下的积蓄,回到妈妈的家乡河阳。
1999年春天,我们在市郊租下一间旧公寓。安顿下来後,妈妈提出和爸爸去民政局正式登记结婚,可他拒绝了。爸爸说,他是背负着两条人命的杀人犯,恐怕终有一天会东窗事发,不愿因此连累孩子的前途。
接着,爸爸遇到了最大的问题——就业。河阳远不如京州那样繁华,本地没有太多工作机会。那几年又碰上国企改革的下岗潮,许多职工丢了铁饭碗,就业形势更加严峻。爸爸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也不屑于讲人情世故那套东西,只得干些繁重的体力活来养家糊口。日子虽过得艰辛,但爸爸妈妈觉得有奔头。因为半年以後,我们的小天使降临到了这个世界。
写到这里,鼻子开始发酸了。妈妈满眼都是你呱呱坠地时的样子,浑身湿漉漉的,圆圆的小脑袋上耷拉着几缕胎发,粉嫩嫩的皮肤像春日初开的樱花。你哇哇地哭着,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胡乱地挥个不停。奇妙的是,当我把你抱入怀中,你立马就安静下来。我不禁感慨,你就是血脉相连的奇迹,你就是上天赐予我和爸爸的最好礼物。
你出生後,爸爸不舍得让我出去工作,毅然独自把三口之家扛在肩上。你三岁时,为了让你以後能在市区的好学校读书,爸爸妈妈一咬牙,花去全部积蓄,买下咱们现在住的房子。为了房贷和家庭开支,爸爸不得不拼了命地挣钱。小时候,你总是责怪爸爸早出晚归,没有时间陪你玩。现在,我想你可以明白他肩上的担子有多麽重了吧。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爸爸都是无可挑剔的好丈夫,好父亲。可唯一让妈妈感到介怀的是,爸爸从没有放弃寻找年少时爱恋的那个女孩。我无意中发现了他藏在书柜里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电话,还有疑似和那个女孩相关的线索。2004年,爸爸花了不少钱,为家里添置了一台电脑,还一并办了宽带。到了深夜,他总会耐心地等我睡下,再偷偷跑到电脑前,在网络上搜索“赵雪”这个名字。他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原来赵雪和丈夫金大为多年前去谷里创业,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
我无法继续隐忍下去,戳破了爸爸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