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陪她走到侯府用以待客的正堂外,示意她进去。
反正他早已告诫过段家的人,绝不会吐露半个不该说的字。
永宁侯段若虚和他的夫人朱氏双双被绑在进门的那根大柱上,背靠着背,也不知是追债的人绑的,还是皇帝的手下绑的。
听到有人进来,垂头丧气的段若虚猛然抬头,看清楚来人后,更是目眦欲裂:“是你——孽子,孽子啊!”
被生身父亲如此怒骂,青簪面不改色,如同眼前不过是一个毫无血缘之人。
青簪拔下了一根簪子,用握匕首的姿势握住它,这个动作看得段若虚心惊肉跳,也不敢再吭声了。
青簪走近道:“我一直有个疑问,娘亲当年搬到韶音坊,更名改姓,可见是要与你断绝关系的。你、你们是怎么找到她的?”
皇帝给她的那份案卷上的每个字,她都已经倒背如流。
娘亲进京的时候自名梳云,是为了躲过母家人的追踪,忽然却连梳云这个名字都不再用,租宅子的时候甚至恢复了程姓,那要躲的,显然就是知道她叫梳云的人。
如此简单的问题,永宁侯却像是被问住。倒是被绑在柱子后面的朱氏,忽然疯了似地大笑:“是我找到她的,你爹可没这个本事!”
青簪绕到柱后,见朱氏鬓发如乱蓬,妆容污花,但衣裳比永宁侯还是齐整些。
朱氏笑完了,便道:“你娘发现你爹早有妻室之后就不待见他了,躲了整整三年!倒算是个懂得悬崖勒马的,可惜……剩下的事,你想知道的话,我只能单独与你说。”
在朱氏的要求下,她被反剪着双手绑着,扔进了她从前起居的那间屋子内,青簪随后而入。
朱氏自己倒在地上,行动不便,就吩咐青簪:“你去梳妆台右手边最下面的第四格抽屉找找,看看我那只青玉簪子还在不在。”
青簪朝里走了两步,都不必上前翻找,妆台的每个抽屉都是被抽开的状态,里头的东西早被洗卷一空。
青簪淡淡回头道:“不在了。”
朱氏咬牙切齿:“定是那些杀千刀的讨债的拿走了……!”
她换了一口气,声音平静了些:“原本你娘若能躲一辈子,倒也可免于一死。可惜有一天你生病了,你娘去药房给你请大夫,身上的银子却是不够,她便找了一家当铺,想要当掉一根玉簪。你说巧不巧,你爹当初科考落榜,银钱不够,我也去典当过我的首饰,那时候我头上也有一根玉簪,我特地请那掌柜看了,用料是最差岫岩玉,只是雕工别具一格,掌柜的便记住了。”
“这簪子是你爹亲手雕的,一模一样的花样,雕了两支!给了两个人做定情信物!”
“掌柜的以为是我的那支失窃了,竟派了人巴巴地来朱家找我。”
朱氏又癫狂起来,恶狠狠地想要往人心窝子上戳:“你若是没病,你娘就不用死了!”
青簪在她面前屈膝蹲下:“假的。我记得你们来的那一天,我好端端的,并未生病。”
朱氏一抬眼就撞上一双凛冽的眸子,无端想起了睥睨着渺渺众生的那位,心里一惊。又一口咬定道:“信不信由你,陛下告诫过我们,绝不能将此事告知与你,因此我才要单独与你说。”
青簪拿手里的金簪在她脖子上比划了下,朱氏身上泛起一阵细栗。
青簪问:“他拿什么威胁你们的?”
朱氏似有忌惮,想了想还是道:“三族性命。”
青簪:“既然以三族性命相挟,你又怎会说与我知道?你杀了我至亲至爱之人,就不怕我事后告诉陛下,灭你九族?”
“……”朱氏无言以驳,心知是骗不过她了。她的确是故意那么说,存心想让人不好过,但她方才所言,只有起因是假。她的确是因梳云去典当了那根簪子才找到的人,只不过梳云要救治的另有其人而已。
皇帝让他们隐瞒的一是这个,二便是梳云为了保下女儿性命自甘赴死的事。
朱氏有些硬气地道:“不信便罢了。多可笑啊,你叫青簪,可见你娘即便知道自己爱上的是有妇之夫,也从无一时当真将人忘掉。若非如此,我又何至于赶尽杀绝?”
见青簪波澜无动,朱氏灰心一瞬。忽却想到自己眼前的人早就不是那个俯首帖耳的下等奴婢了,而是君王的枕边人,是举足轻重的贵嫔娘娘。又后悔自己竟没拉下脸求求
她……
她便又在地上蹭动身体,似乎是想转面朝向人。简直和换了一张脸皮似的,卑微地软下了态度:“贵嫔娘娘,看在段家养了你十几年的份上,看在、看在我对你知无不言的份上,还有你祖母,她对你的保护不是假的呀,如今我们也遭到了报应……求娘娘和陛下说几句好话,不要因为过去的事再造杀孽了。”
青簪凉笑了声,手中紧握的金簪一下捅进了人额心。
他们根本不配提起她的娘亲。
真脏。
*
回到马车上,坐下时脚尖都陷进铺着的深靛色的长绒毯里,绵绵地像是踩不到实处。青簪倚在人肩头,脑海中朱氏癫狂的嘴脸和皇后渐有重合。这对母女有些方面实在如出一辙,然而她们的脸竟都比她娘亲的更加清晰。
簪子已经扔了,最后她在永宁侯和朱氏的额头各划了一个血淋淋的红叉,到底没要了他们的性命。
方才用力太过,她垂着有些虚软的手闷闷问:“陛下预备如何处置段家?”
萧放并不问她做了什么,只沉思片晌道:“保留爵位,对外称让他们去寺里清修忏悔,实为服劳役,做苦差,余生皆要以人下人的身份省过,怎么样?”
留下这个光鲜的名号,是看在先帝亲封的免罪金牌的面子上,不教外人说天家刻薄寡恩,但和永宁侯一家已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只会比平头百姓更不好过,他们奴役了她十五年,从前她所受的辛劳苦楚,他自然会让他们悉数尝尽,生不如死。
“好。”青簪应声道,一面听着外头街市的声音,热闹得像是另一番天地,那么生气勃勃的凡尘俗味、人间烟火。
皇帝见人并无大仇得报的痛快,担心她不够满意,便又从唇齿间逸出轻描淡写的一句:“若觉不够解恨,亦可令暴病而亡。”
他从前步步退让,就是为了让她能放下过去,就算她此刻想啖其肉饮其血,他唯一的担心,也只是她吃着会不会反胃,是否该替她煮熟了而已。
青簪却没想让段家人死,摇头道:“就这么死了,太轻易了,岂不便宜他们。”
皇帝探究地看向人:“那为何还不高兴?”
青簪也不知道。她不是在为名字的事愁恼,即便她只剩下如此模糊的记忆,娘亲对她的疼爱也要占据了这记忆的十成十。就算娘亲为她取名叫狗剩,她也不会因三言两语的挑唆便膈应名字的来由。
至于因为娘亲为她取名青簪,才遭到赶尽杀绝……侯府的十五年里,眼见被打杀的下人不计其数,对待无仇无怨之人尚且手不留情,永宁侯夫人的这个说法实在难使人信服。
青簪只觉得自己冷静得可怕,内心也凉薄的可怕,又好像空落了一块似的。她缓声道:“只是感慨无论生者付出怎样的代价,逝者永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