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了。阵亡是去年九月的事。何六娘不必……不必替我们难过。打仗麽,从来……”高思奉哽住了,索性不再说下去,侧身请他们登塔。
年轻的校尉身姿笔直如松柏,而他身後的佛塔峻立在柔软的春光里,一层层浅黄色的砖石致密无比。狸奴仰头对着高高的塔尖看了数息,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向高思奉低头一礼,转身大步走了。
王没诺干一怔,连忙跟上:“哎!哎!何六!你饿了麽我们去吃饭罢!”
最终他将狸奴拉到了食肆里。他猜到她听了河北战士阵亡的事,故而心中难过。但他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一个女郎,挠着头道:“我们先要两斤炙羊肉。张将军和薛将军都说这里的炙羊肉好吃。”
“薛四来过”
“是啊。”王没诺干又要了两碗汤饼,“他先时和张将军还不相熟,只在官署里一同吃朝食,所谓‘会食’麽。但後来他们熟了,就经常一同出门去食肆,薛将军日日叫张将军‘为辅兄’,仰慕极了,啧……哎,你怎麽了,你别哭啊。”
她垂着脸,蓝眼睛里的泪水一滴接一滴掉下来,落在热气腾腾的面汤里,整个人则安静极了,一点抽泣的声音也没有。
王没诺干既怜惜,又深深头痛,暗自发誓明日宁可违抗主将的命令,也绝不来陪她了:“我打痛你了麽你是不是好久没用过长竿了,手腕太痛,不能割肉我给你割,你别哭了。”当即掣出小刀来切肉,手却被狸奴按住了。
“别割了,我不配。”她颤着嘴唇道。
朝食时分的食肆里本就喧闹不堪,她话音又轻,亏得王没诺干耳力绝佳,才听得真切。他倒竖眉毛,斥道:“说甚麽呢你方才搦战的胆气哪里去了你这样好看,这样勇武,有甚不配!”他抽出手,继续切肉。
王没诺干毕竟是张忠志麾下的人,狸奴无法尽述实情。叛军退去之後,杨炎曾对她讲过那个高姓死士临终示警的始末。“你我二人得以保全性命,是承了那位高郎和薛四郎的恩德,我不敢有所隐瞒。无论如何……往後每年的九月十三日,我们该备一盏清酒,祭奠那位高郎。”他说。他大概怕她自责,便略去了他由河北乡音辨识出叛军死士的事,但她其实已从段俊俊口中听到了。
她害死了她的同乡战士。她此刻知道了,他的名是希玉。
这原是河北常见的男子名。他的父母曾像期盼一块宝玉一样,期待这个孩儿。
“我……我只是……没有脸……见我的故土乡亲。”她说了一句真话,然後又说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我离家太久了……我不该离家这麽久的……”
她离家太久了,久到已经彻底无法面对她的故乡了。
王没诺干将肉一块块垒在她的盘中:“吃!那个人你见也没见过,你替他伤心甚麽我说句逆乱的话,举旗起事的人是太上皇。他不起事,那个人会死麽”为了宽慰这女郎,他直是用尽了全身解数,该说的话丶不该说的话,一气说完了,“听说你这一年经常进宫陪太上皇说话,那你见过几回太上皇为战死的将士们流眼泪”
狸奴转过头,盯着墙壁。
“我没猜错罢那你流泪作甚这是你一个女郎该放在心上的事麽至于甚麽离家太久,就更是荒谬。我们河北産健马,下者也能日驰二百里。因此我河北精骑可当天下,也因此,这天下,我幽燕健儿无处不可去。我们家乡産骏马,就是供你驱使,让你驱驰的,你想去哪里就去嘛!你若是愧对家乡,就和我们一同去剿灭山贼好了!或者,多给幽州男人生几个孩儿也成,咳咳,这一年河北死了这麽多人……”
狸奴起初还觉得他言之成理,听到最後反而气笑了:“没诺干,你见我打不过你,就敢随便说话,是不是”
“笑了就好,笑了就好。快吃!”
“今日的事,你不要报与你们将军,可以麽”回到官署之前,狸奴对王没诺干道。王没诺干不清楚她所指的是哪一件,含糊着应了,心想:“我可以不提,但若是张将军问我们去了哪里,吃了甚麽,说了甚麽话,我也不敢欺瞒。”
但最後,张忠志问了他们去了哪里,吃了哪些饭食,却独独没有问他们说过甚麽话,只道:“再过五日我们就去行唐。这五日里,你照旧陪着她罢,闲谈也可,打架也可。”
“将军……”王没诺干犹疑起来,吞吞吐吐,“我不敢抗命,但是……你自家作陪,是不是更加……合宜那究竟是你自己喜欢的女人……你给她弹《乞婆娑》不成麽你弹那首曲子弹得最好。”
张忠志将书案上的文牍推开几寸,揭开案角银灯的盖子,挑了挑灯火。灯光越发亮了,他的脸反而显得有些倦意:“多和河北的人说话玩耍,她才能好一点。”
“……张将军你不是幽州人麽我们幽州几时不是河北的了”
“我是说……”张忠志又展开一卷历簿,“在她面前,我固然是河北人,却又太过‘河北’。她看我的时候,眼中所见的,不止是一个‘河北’的人而已。我要预备去行唐的事,你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