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105)至德二载三月二十三日至三月二十七日(一)
由行唐县西入太行山,原本有一条到五台山进香的道路。山岭间的道路固然难行,却也算不得荒僻,沿途甚至设有数所普通院,常备粥饭,专供参诣五台山的僧俗食宿:所谓普通院,即不拘僧俗,一例可以饮食投宿之意。河北乱起以来无人进香,这条道路上少有商旅行人。而王大郎早在安禄山起事之初就带着家眷仆从逃入山中,这一年来又聚拢了一些逃兵,占山据险,故而令驻守行唐的叛军颇觉烦扰。
张忠志亲将兵马,昨日在行唐县城十里外下营,今日一早拔营动身,向西北方向沿着河道行进半日後,眼见得两侧山势渐高,崇崖之间含溪怀谷,草深木茂。张忠志勒住坐骑,看了几眼地形,扬声道:“第三队在前开路,当道搜寻,仔细察看有无伏兵。”行军时五十人一队,他所点的第三队中多是骁勇劲健之辈,得了命令,从队列一侧越过前两队,到了最前。张忠志又道:“叫何六娘过来。”狸奴在他後面那一队里,闻声催马靠近:“张将军”
张忠志一招手,便有一名兵士托着几面卷起的旗子过来。他又点了三名骑兵,对狸奴和那三名骑兵吩咐道:“你们四人各拿一面旗子,何六娘和李百金走在第三队前二里,韩英才和王秀林落後何六娘和李百金一里,探候贼情。无贼时此旗常卷,见到贼人则须速速展开。”
四人同声应了,各自接过旗子。张忠志打量四人的坐骑,对李百金道:“你换一匹好马。”离队伍最远的探候兵士要乘好马,以免为敌所获,这也是军中的常例。李百金依命换了马,便和狸奴向前去了。
张阿劳看着那几骑的背影,默默叹气,却已经全然没有劝阻的念头了。他不能不承认,何六娘这几日行军从未落下,且她身手敏捷,耳聪目明,探候敌情是足够了,李百金又是最出衆的探候兵,自家主将的安排倒也没有不当之处。但探候必定要冒险。自家主将俨然对何六娘与别的士卒一视同仁,锤炼摔打毫不容情。他就当真舍得这两人到底……
而狸奴自己也有些惊异。她从小与男子们一同厮混习武,身手不逊于许多武人。但毕竟不是军卒,张忠志竟肯派她去探候,她自然要尽力。当下何丶李二人骑马走在最前,率先入山,细察山路两侧的树杪草丛,留意山间风声动静。
二人走了四五里,时时倾耳遥听,竦目深视,一路倒也无事。依照行军惯例,再走数里,就到下营的时刻了。李百金擦了把汗,轻声道:“前面这座山谷,我们可要小心一些。”
这段山路原是循河水而成的天然道路,河水在此处稍稍拐弯,漾出一片浅滩,四面生满了葭苇。李百金侧耳听了一阵子,问道:“你会游水麽”狸奴摇了摇头。李百金道:“这水大概不深,但不晓得究竟怎样,我先过去瞧一瞧。”他催动坐骑,向前走了几步。所幸那水果然甚浅,马匹可以趟过,并无泥溺之忧。他过了滩,转头见狸奴也跟上了,不觉松了一口气:“还好。”
“这麽久的路,我也走下来了,李兄怎麽还要替我担心。”狸奴小声道。
李百金盯着谷口的树丛,口中道:“我也不是看不起你。你一个女人走了这麽远,当真厉害。但是他们都传说你是将军心爱的女人,我怕你万一出了事,到时我——”
他话音未落,滩边的葭苇间伸出两把长鈎,鈎住了咄陆的腿,向右侧一带,咄陆站立不稳,当即翻倒。狸奴立时踢开马镫,放了缰绳,蜷起身子,向左滚落下马,摔在地上,只觉头晕目眩。葭苇丛中闪出几个人来,一拥而上,来捉狸奴。
李百金也没有料到,这些山贼竟不在谷口设伏,而是趁着他们才过了浅滩,将全副心思放在谷口的时候,突然出手偷袭。幸而他的坐骑未受袭击,他手中仍旧握着那面旗,见状反手一扫,旗帜的长竿居高临下,挟风而至,逼得几人步子一顿。狸奴连忙跃起,抽出横刀,和那几个人打在一处。李百金展开旗子,摇了几下向後示警,旋即下马相助。
狸奴一向爱惜咄陆有如性命,如今它却被这几个山贼鈎住了腿绊倒在地,尚不知伤情如何,她心中愤恨,横刀攻势凌厉之极。李百金长于探候,刀法不算绝佳,但河北兵卒气魄之勇锐刀剑之精良远非山贼可比,五名山贼竟被他们二人逼得无法前进,又恐後方援兵到来,逐渐生了惧意,领头那人叫道:“走!”几人同时向他们砍出一刀,转身便跑。
探候兵之职,重在探察道路,遇敌时能够自保即可,不必尽力与敌人作战,是以李百金见他们退去,也不欲再追。狸奴取下背上的弓,信手搭箭,长箭疾似流星,正中最後那名山贼的大腿。那人惨叫出声,跪倒在地,馀人则已退入葭苇丛中。
二人协力将那名山贼捆了。李百金忍不住赞道:“何六娘真是英勇。”他们前几日已听说了这女郎能与王没诺干打上近两刻钟。但耳闻不若亲见,直到此时他才彻底服气。
狸奴无暇答话,蹲在咄陆身边专心检视它的四蹄和肚腹。它的右前腿刮破了,摔倒时左肋又被地上的石子擦出了一道细细的伤痕。她气得跳起身,重重踢了那名山贼一脚,那人本来还捂着中箭的伤处不住哀叫,经了她这一脚,一时竟是叫也不敢叫了。李百金暗自咋舌,心道:“这样的身手和脾性,委实只有张将军可以消受。”
一里外的韩英才丶王秀林遥见何丶李二人展旗,同样向後传警。张忠志见到旗号,便令队伍暂停。不多时,狸奴和李百金牵着马,带着那名山贼,回到张忠志面前。
“张将军,何六娘捉了一名山贼。”李百金禀道。
“你捉的”张忠志转眸看向马下的女郎。
他坐在马上,而她按军中的规矩垂着脸庞,他只能望见她的头发和前额。她已取掉了兜鍪,额间沁出薄汗,汗水在西斜的阳光里泛起一点晶莹的光。听得他的问话,狸奴擡起下巴,弯唇道:“是。”
那个笑容很浅,却很得意。
——是他这些日子时刻渴望重见的那种笑容,是他们险些弄丢了丶失去了的那种笑容。
他不敢再看了,只是“嗯”了一声,问那名山贼:“你叫甚麽从前也曾从军”
张忠志猜得不错,那山贼原是一名逃兵。虽然投到王大郎手下,却并非真正的亡命之徒,只是因为熟悉军伍行事,才被派来偷袭。他们本来打算抓一名探候兵回去讯问,孰料被捉的却是他自己。他见到这一支一眼望不到头的兵马,立即打了个寒噤。一列列兵卒身上的铠甲映着丽日,满目尽是黄金般的光辉,而这位高踞马上的武将更是神威凛凛。他此时几乎只记得他是个逃兵,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主将砍掉头颅似的,耳中虽然听见张忠志发问,嘴里却说不出话。
“将军问你的话!你聋了麽”张阿劳喝道。那名逃兵一抖,连连道:“是!是!”
那逃兵说了不少事情,但张忠志自然不会尽信。他沉吟片刻,见此地较为开阔,旁边又有一所普通院,便命部衆在此下营。
第二日他没有再派狸奴去做探候。队伍行进愈久,入山愈深,探候和开路的兵士们加倍谨慎,却一直不曾再次遇袭。到了下午,他们翻过了一座不高的山岭,不远处又有二岭对峙,夹着一大块平地,形成一处开阔的山谷。那名逃兵指着右前方的山脊道:“王家的寨子就在那後面。”
敌军的根本所在,在行伍中唤作“贼庭”。越是逼近贼庭的时候,越要当心。张忠志传令,叫部衆尽快前行,过了这处山谷,今夜便在山谷另一边下营。当晚狸奴早早解了甲衣,正要睡觉时,张阿劳在帐外道:“何六娘,张将军唤你。”
她忍着睡意起了身,披上外袍,走进张忠志的帐幕,依着军中的法度行了一礼,却听他沉声道:“今夜你在这帐中睡罢。”
狸奴皱起眉,抱着双臂:“为甚麽”
“今夜……”张忠志才说了两个字,瞥见她的脸色,忽然说不下去了——或者说,他不愿解释了。他知道自己在置气,但他不想低头。武人往往意气用事,而他很少如此。他意气用事丶难以自制的时刻,似乎皆是因她而起。譬如此际,他其实并不明白:她分明正在像他所期盼的那样,一点一点变回旧日那个活泼泼的丶昂着头在他面前使性子的她,他却反而感到一种受了屈抑的愤怒。他甚至因为察觉到了这种愤怒,而越加愤怒了。他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那一夜,我说过的。”
他说,她尽可在这房里安心睡觉。他还说,他不会让这座城中的人再受苦了,连她何六在内。
“可我们如今已经在州城以外了。”她脱口道。
这一句话甚是伤人。说完的那个瞬间,她也发觉了。
张忠志蓦然冷笑:“何六。”他随手解开衣袍,掷到旁边,“你是不是很希望我强逼你然後,你就可以确信,我果真是一个恶人……是不是”
她咬着嘴唇不言语。他又道:“回去取你的枕头和毡子。这是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