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106)至德二载三月二十三日至三月二十七日(二)
狸奴一声不吭,回自己帐中抱了枕头和披毡,又将匕首揣进怀里。她与一队打水归来的士卒擦肩而过,总疑心那些士卒瞧见了她怀中所抱的物事,脚下所走的方位。
——河北健儿军纪素来严明,而张忠志治军尤其严格。他们目不斜视,既未出言询问,大抵也没有乱看她手里拿了甚麽物事。但她就是觉得,他们必定看到了。他们都知道她被迫去他帐中了。
张阿劳在火炬的光亮中见到她的脸色,似乎张口欲言,却只是向她微微一颔首,自去巡营。他们入山作战,是客非主,下营时自是严加防御,又安排了几名军士在大营四面游弈,以为外探。
狸奴回到张忠志幕中时,他盥沐已毕,只穿了一身衩衣,坐在毡床上,指了指五尺外的地面:“你睡在那里。”
大将的营幕宽敞,多一个人睡在地上也不显得拥挤。狸奴狐疑着放下枕头,铺开毡子,背对着他躺下了。幕中只留了一支蜡烛,其馀的几盏灯已经熄了,她在昏暗中睁着眼,看见一片跃动不止的浅淡光亮。那是外面营地里的火炬投在帐幕上的影子。狸奴盯着那光影,耳中听见他也躺了下来,盖上了被子,似是睡了。她将身体裹在袍子里,默默听了许久。他们虽身处太行山中,但千百人马在此扎营,早已将周遭鸟兽惊得四处逃散。她此刻听不到任何鸟啼虫鸣,只听得见男子平稳的呼吸声,与营中巡夜唱号的声音。
她一只手摸着领口的那枚对鸟金箔,忽而想到,沿着他们行军的这条路一直向前走,便能到达五台山与雁门关。从雁门向南,是秀容丶太原,再向南,一路向南……就是上党了。
一月里燕军分四路合围太原,蔡希德那一路正是从太行陉道过去的。他们最终还是打下了天井关,从上党城外经过,直奔太原。眼下从洛阳到太原的路上,只有上党尚未为燕军所得,犹自苦苦支撑,当真是一座孤城了。幸好丶幸好杨郎也走了……程千里……段俊俊……
狸奴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临睡前把那枚金箔塞进了衣领内。昏昏烛火中,她颈上那段系着金箔的丝绳并不显眼。但她肌肤实在太白,张忠志由她身後望过去,很难不留意到那截丝绳。
他很清楚金箔是谁所赠。那一日她和王没诺干比试时,伸手去按金箔的举动,他亦看得真切。他固然可以要她将之取下——至少这几日他可以。理由是现成的,合理的,无从辩驳的:与贼人搏斗时,倘若敌人抓住丝绳,勒住脖颈,如何是好行军时绝不能佩戴这些物事。
但他不愿如此。
要将她养回当年的样子,他只能宽纵她。那终究是一件死物。他愿意宽纵她。
狸奴是被鼓声惊醒的。鼓铎声一叠叠由远而近,传到主将的营幕不过是须臾间的事。她猛然坐起,就见张忠志已经起身点燃了灯,着了衫子,披甲端坐:“穿上你的铠甲。”
她连忙依言行事。她这几日穿的是张忠志特意替她寻来的一领龟兹环锁铠,极易穿用,比札甲轻便,又比皮甲更能防御箭矢。狸奴三两下穿好了甲衣,听近处的鼓声都停了,仅有较远处几缕鼓声依旧未停,猛省道:“有贼人斫营”
夜里有敌军劫营,被犯之营便要击鼓拒敌。馀下诸营听到鼓声,也当依样传警,各自防备,传警後便不再击鼓,而被犯之营在敌军散去以前,仍应继续击鼓,不得停止。这是行伍中人人皆知的事,张忠志除了在长安宫中做射生子弟那几年之外,一向久住军中,从未听人问过这话,是故怔了一瞬,才点头道:“是。”
他那一瞬的愣怔,狸奴自然是瞧见了的。当即明白自己问了一句蠢话,不由得窘迫。她刚刚睡醒,鬓发微蓬,双颊犹带浅红,此时赧色一起,那抹浅红就更加冶丽。张忠志扫了一眼帐外的人影,肃容道:“你过来。”
“甚麽事”狸奴以为他有命令,两步到了他面前,却不料他探手,用力揉了两下她的头顶:“就是这件事。”声音里染了三分笑意。
“你……”她正待发作,就听鼓声渐止,张阿劳在帐外禀道:“张将军,贼人趁夜前来劫营,犯第三丶第十五营。如今山贼已去,我军杀了十几名贼人,捉得四名贼人,请将军发落。”
狸奴暗自一惊。安营时每一大营有四十子营,每一子营又有四十座帐幕,她恰好就在被犯的第三营。
“可曾伤了我军士卒”张忠志叫张阿劳和亲兵进帐。
“伤了十三人。某尚未一一点检,但据各营押队官来报,我军士卒所受皆是轻伤。贼人原本打算纵火,幸得将军早有严命,未教他们得手。”
张忠志道:“将那几名贼人带进来。”
四名山贼双手缚在背後,被军士驱赶着进了帐幕。张阿劳斥道:“跪下!”四人中有两人昂首挺胸,坚决不肯,只道:“我们可没妄想活着回去!你要杀便杀罢!”剩下两人虽是面露惧意,但见同伴绝不屈膝,也便不跪。
张忠志扫视几人,徐徐道:“谁先讲清山上的境况,谁就可以活。”
这一句话当真有效,远胜于斧钺加身。一刻钟不到,那几名山贼甚麽都说了。
“寨里时常差人往郡中打探消息,早已听说你要来打我们了。我们还听说你带了一个女人来。”
“她是你的未婚妻子罢州城里的人都说你很宠爱她。”
“这一回我们总共来了七十人劫营,没想到,才进了大营,你的兵就觉察了……”
“山上除了为首的王大郎,还有一个封五郎和一个杨三郎。”
“杨三郎是王大郎的表弟,没甚麽了不起的,封五郎可厉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