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眼睛掠过他颤抖的双手,一副全然公事公办的好嗓音:“晏熔金。”
语调渐渐下沉,隐隐有对峙和敌意。
晏熔金感到自己的呼吸像巨大的木刺,由屈鹤为操纵着一次又一次割锯自己的身体。
他在窒息中想要开口,然而又是迷茫的。
为什麽骗我!
为什麽骗了我再出现,要用这样的态度对我!
然而在他发出质问前,侍从带来了浩浩荡荡的小将,无法推迟地拉开了公开的谈判。
屈鹤为说朝廷愿意赦免招安他们,只要解散士卒丶交还城池,就给他们个安稳的好归宿。
晏熔金说,你怎麽保证朝廷不会出尔反尔,毕竟你这样的人都身居高位。。。。。。
屈鹤为撇了头不理他,对衆人继续道:那二十七条法度,不可操之过急,我知诸位都有拳拳爱国之心,更该协力改革,而不是制造更多的麻烦。
底下有个小将不耐烦了,指着他鼻子骂道:改改改,改几十年了改了个鸡毛过来!
“不然就把扬州豫州交界的铁矿给我们,不然就等着我们自己找到,一路轰上京城你老家!”
晏熔金也微微笑了,落在屈鹤为眼里很是挑衅:“他说的一点不错,我以为丞相是来求和的,不是来痴人说梦的。”
屈鹤为深深看向他,眼睛一黑一白,也不减威严。却叫晏熔金神色一滞,侧头避开了。
“晏先生,打仗必劳民伤财,北夷事才罢,你们真忍心再叫百姓妻离子散丶再遭一回难吗?”
“况且,天下势力岂止你们一股?衢州的陈卫明,梁州的方誉清,哪个不比你们起事得早丶军队更壮硕?你们一意孤行,只会在到上京前,就被四面八方的石子击碎成粉!何不如另寻活路?”
“本相向你们承诺,只要我在位一天,投诚的所有人都性命无虞,那二十七条法令也能缓缓推行!这样不会挨青史骂名的大好事,你们也要拒绝亏了去吗?”
话落入一片沉默中。
晏熔金率先鼓了掌,怠慢而嘲讽地拍了两声:“屈鹤为,你一向会骗人。京城动乱你不说,各地积怨你不看,这天,是迟早要翻的。”
“朝堂上因为皇帝昏死,吵得要不可开交了吧?这样松散的京城势力,如何挡得住天下四面来的浪,一击丶一击地捶打呢?你信不信,不到五年,我们的身份就要对调了?”
晏熔金站起身,背手走过屈鹤为,又往下经过两排将领,直走到门边的木筒里,自其中抽出一把剑。
“况且,”剑鞘一震,亮光劈开一室昏蒙,被晏熔金甩到前头,直指着钦差大人,“你凭什麽妄言,我们要护住大业的江山?我们惧怕青史的责难?”
他执剑缓步,靠近屈鹤为,在衆人轻微的吸气中顶在屈鹤为的胸前。
“大人啊,我们要的是改朝换代,不是做痴人梦祈祷君王醒悟,而是为百姓去全须全尾地开一条路,一条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的丶不必看任何人脸色的路!”
屈鹤为有轻微的恍惚。
在井州,飘雪的阁楼上,是他告诉晏熔金:天下从不是一个人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我们的一些血汗功绩,不是结果,是给百姓开路的铺路砖。
如今他二人一坐一立,晏熔金俯身逼视他,仿佛无声问着他,老师,你还记得吗?你自己说过的话。
忠君?忠君不是为了天下的安定麽?
只有贤君才能安百姓,昏君,做什麽还要忠他——不是助纣为虐麽!
然而屈鹤为瞬了瞬眼,声音仍硬得像石子:“不要逞一时之气,做起来不是你想就行的。”
晏熔金虎口用力,筋骨愤凸,低声骂了句“格你老子的”:“你以为你知道我们在想什麽吗?”
你以为你懂我吗?
屈鹤为啊,我最恨你自以为是丶自作主张的模样。。。。。。
“你从来不知道!”
谈崩了。
衆人不欢而散。
在最後一个小将在拐过回廊时,听见“当啷”的落剑声。
屋内是压抑的沉默。
晏熔金仍撑着扶手,俯视他。
松了剑却更愤怒,喘息赫赫丶胸膛伏涌。
而被威胁的钦差大人却平静威严。
晏熔金开口前,有两声牙齿打颤咬合的哒哒声:“屈丞相,您好威风啊。。。。。。”
光直烙着屈鹤为的盲眼,他不适地偏过头,单行泪水还是落下。
“晏先生,你也是,扛起造反的大旗了,阿?”
扶手被捏得嘎吱响,但其中一只手却擡起,去为椅子上的人擦眼泪。
拇指指腹粗暴地碾过他面颊,在面角时与其他四指合住了,狠狠掐住他脸,扳着往上擡。
直到这人的脖颈也受了牵拉,露出毫无保留的极端姿态。
“要是你也能像你的眼泪一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