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道清朗温和的声音自身後响起,像一阵春风,吹散了空气中的戾气:“几位,何事动怒?”
衆人回头,只见一位衣着华贵丶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带着一个精干老仆缓步而来。
“公子”头戴玄色锦缎瓜皮帽,帽正上的羊脂白玉在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身上穿着石青色暗纹宁绸长袍,外罩宝蓝色倭缎马褂,腰间系着明黄色丝縧,挂着一块翡翠玉佩,脚下的黑缎粉底靴擦得锃亮,每一步都走得沉稳从容。他脑後半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垂在背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面容俊逸,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扫过那几名纨绔,虽未厉色,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威仪,让周围的喧嚣瞬间安静了几分。
那几名纨绔显然认得来人,为首的王元宝脸上的嚣张顿时收敛了不少,他讪讪地收起脚,拱手道:“原来是沈少爷。没什麽大事,就是这老儿不长眼,走路冲撞了我,还弄脏了我的袍子……”
被称作“沈少爷”的沈如澜,正是刚从盐仓归来的沈如澜。
她原本是要去盐运司赵大人府上赴约,路过中大街时,听到这边的喧哗,便过来看看。
她的目光落在那吓得魂不附体的老翁身上,又瞥了一眼地上被踩坏的蒲扇和散落的铜钱,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却依旧语气平淡地说道:“原是小事。这位老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想必也不是有意冲撞诸位。”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王元宝,“王兄的衣裳若是损了,记在沈某账上,你去‘云锦坊’裁新的便是——‘云锦坊’最新到了一批蜀锦,花色极好,王兄想必会喜欢。何必为难一个老人家,失了身份?”
她的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给足了王元宝面子,又点明了“为难老人失身份”,让王元宝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王元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沈如澜的厉害——沈家不仅是扬州的大盐商,还与京城里的官员有往来,势力比王家还要大。
他不敢得罪沈如澜,只能顺着台阶下,干笑道:“沈少爷说得是,是小弟一时冲动了。既然沈少爷开口了,那这事就算了。”他又对着老翁挥了挥手,“还不快滚!”
老翁连忙磕头道谢,起身就要去捡地上的铜钱。
沈如澜示意身後的老仆沈福取了些散碎银子递给老翁,沈福是沈家的老人,做事极为稳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倒出几两银子,递到老翁面前,轻声道:“老伯,受惊了,这些银子您拿去压压惊,再买些新的蒲扇。”
老翁看着手中的银子,又惊又喜,连忙对着沈如澜磕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公子真是活菩萨啊!”他千恩万谢地收好银子,捡起地上的破布包,快步离开了。
围观的路人也纷纷散去,嘴里还念叨着“沈少爷真是心善”“王家公子也太过分了”。
王元宝等人见状,也不敢多留,又奉承了沈如澜几句,便悻悻地走了。
沈如澜这才似不经意般,将目光转向一直静立在“墨香斋”门口的苏墨卿。
方才一下轿,她便注意到了这个女子——并非因她容貌出衆,而是那份于喧嚣市集中格格不入的沉静与疏离,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在烟雨中静静绽放,莫名吸引了她的视线。
女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布裙,手中握着一卷画轴,鸦青色的长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挽着,未施粉黛的脸庞清丽绝尘,眉眼间带着几分淡淡的忧愁,却依旧难掩那份清雅高洁之气,像极了方才在盐仓旁见过的一株幽兰,在贫瘠的土地上,兀自生长,自有风骨。
四目相对。
苏墨卿微微一怔。
这位“沈少爷”的目光清明锐利,却又不像寻常富家子弟那般带着轻浮或审视,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透彻,仿佛能看穿人心底的想法。她从未与这般权贵子弟打过交道,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识地垂下眼帘,敛衽一礼,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多谢公子,替那老翁解围。”
沈如澜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垂,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将目光落在苏墨卿手中握着的画卷上,那画卷用细麻绳系着,露出的一角是粗糙的草纸,却依旧能看出上面淡淡的墨痕。她随口问道:“姑娘是来卖画的?”
苏墨卿略显意外,没想到这位“沈少爷”会注意到自己手中的画轴。她轻轻点头,声音依旧轻柔:“是。”
“看来姑娘是丹青妙手。”沈如澜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温柔了几分,“曾听陈掌柜说,姑娘的画意境极好,不知沈某是否有幸一观?”
苏墨卿迟疑了一下。她知道这位“沈少爷”身份尊贵,想必见惯了名家字画,自己这幅用草纸画的《墨兰图》,在他眼中或许不值一提。可方才他救了老翁,又这般温和有礼,她实在不忍拒绝。她解开细麻绳,将画卷递了过去,轻声道:“拙作,让公子见笑了。”
沈如澜接过画卷,动作轻柔,仿佛手中握着的是稀世珍宝。她小心地展开,生怕弄坏了脆弱的草纸。
随着画卷缓缓展开,几株墨兰渐渐出现在眼前——青石旁的兰草,枝叶疏朗,墨色浓淡相宜,有的含苞待放,带着几分羞涩;有的已然盛开,透着几分傲骨,寥寥几笔,却将兰草的清雅高洁之气展现得淋漓尽致,与眼前这女子的气质如出一辙。
“好画。”沈如澜由衷赞道,目光落在画中的兰草上,眼底满是欣赏,“笔意通透,格调不凡,尤其是这兰草的风骨,寻常画师绝难画出。姑娘好技艺。”她将画仔细卷好,用细麻绳重新系好,递回给苏墨卿,状若无意地问:“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苏墨卿接过画轴,指尖触到沈如澜的指尖,只觉得一丝微凉的触感传来,她连忙收回手,脸颊微微泛红,低声道:“姓苏。”她没有多说自己的名字——苏家如今败落,她不愿让旁人知道自己是“罪臣之女”,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如澜也不追问,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过多追问反而失礼。她侧身让开道路,语气依旧温和:“苏姑娘。时候不早了,姑娘若还有事,便先忙吧。”
苏墨卿再次微微一礼,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进了“墨香斋”。她的脚步很轻,淡青色的裙摆像一片柳叶,在门帘後轻轻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沈如澜站在原地,看着那抹淡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目光在她方才站过的地方停留了片刻。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丶不同于脂粉香的墨香和草药香,混合着雨水的潮气,在鼻尖萦绕,久久不散。
“少爷?”沈福轻声提醒,他看着自家少爷的神色,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少爷向来沉稳,极少对陌生人这般关注,尤其是女子,今日却对这位苏姑娘格外不同。“盐运司赵大人府上的帖子,约您未时品茶,如今已快到时辰了,再不去,恐怕会失礼。”
沈如澜回过神,敛去眼中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淡然。她将目光从“墨香斋”的门帘上收回,轻声道:“知道了。备轿吧。”
沈福应了一声,转身去安排马车。
沈如澜最後看了一眼“墨香斋”的门帘,才转身离去。
街市依旧喧嚣,漕船的橹声丶小贩的吆喝声丶丝竹管弦之声交织在一起,方才那短暂的相遇,如同投入湖中的一粒小石子,涟漪散去,仿佛什麽也没发生。
只是,当春风再次拂过沈如澜的脸颊时,她的心底,悄然留下了一痕极浅极淡的印记——那抹淡青色的身影,那幅清雅的《墨兰图》,还有那声清泠如玉石的“多谢公子”。
而“墨香斋”内,苏墨卿接过陈掌柜递来的二两银子,却没有了方才的失落。
她将银子小心地收好,目光望向窗外——那道宝蓝色的身影,正缓步走向停在街角的马车,阳光透过云层,落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她的心底,也悄然落下了一痕印记,像春雨过後的土壤,悄悄埋下了一颗未知的种子。
扬州的烟雨,依旧缠绵。
这场看似偶然的相遇,如同命运的丝线,将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悄悄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