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景祁揉了揉鬓角,发出一阵沉闷的喘息。他从元嘉手上接过奏章,单手摊开置于膝上,才看了两眼,便又似忍耐不住般半阖了眼,来回几次后终于无奈放弃。
燕明昱一直缩在燕景祁的怀里,此刻也从前者的反应中察觉出了什么。他把脑袋从燕景祁的胸口处抬了起来,一双幼鹿似的眼睛把人盯住不放,像是好奇,又像是担心。
“……爹爹?”
燕明昱伸长双臂,竭力去碰燕景祁的眉心,嘴里还嘟囔着,“爹爹,阿昱帮爹爹。”
男人因这举动展了笑意,又顺着燕明昱的动作低下头,额头抵上前者探过来的指尖,少顷喟叹道:“你若是再大些便好了。”
小孩子哪里听得这样的话,当即便撅起了嘴,不高兴地反驳道:“阿昱已经长大了,爹爹不许这样说阿昱!”
元嘉却在这声叹息里听出了些许旁的意味。她眸光微烁,几步上前将燕明昱抱回怀里,自己则就近坐在燕景祁身边,口中道:“三郎操心国事,原是百姓和大周的福气,可也得先顾好自己的身子……若哪一日病倒了,留下偌大一个朝堂无人料理,可怎么是好?”
见燕景祁没有说话,又似自我开解般继续道:“所幸先帝给端王选了位好夫人,如今瞧着也收心不少。前次在谭思文的事情上亦出力许多,算来也不曾辜负三郎对他的委以重任……听说已有不止一位朝臣对端王改观了呢。晋王便年轻了些,虽也得韩先生夸赞过学问,可性子还是躁了点。等过两年去军营历练一番,想来便能稳重下来了,到时再娶一位贤良的夫人,也可为三郎这位兄长分担出力了。”
“……替我分担?”
终于,燕景祁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哂笑,而后垂目看着同样仰头望向自己的燕明昱,语气随意道:“阿昱替爹爹分担,好不好?”
“好!阿昱帮爹爹!”
燕明昱哪里懂这些,只知道燕景祁在问他,便也雀跃地答应了。
元嘉便不一样了,她故意在男人面前提起端王和晋王,又引出前者方才说的那番话,此刻藏起了自己眼底的那抹隐晦笑意,半带懊恼地开口:“我在说什么胡话……三郎如今正值盛年,往后宫里定还会有许多的皇子和公主降生,三郎的身边事,自有他们来分担,如何好烦扰两位王爷呢!”
或许是被身体的不适牵绊住了大半思绪,燕景祁并没有对元嘉稍显外露的试探做出反应,脸色亦不见好转,只抬手往燕明昱的脸上抚了一下,又道:“等这小家伙长成,便还要许多年了,更遑论那些连影子都没有的事情……端王和晋王么,各有他们的前程。”
说着,又扫了眼四散的奏章,克制着拧了拧眉心,叹气道:“……今日怕是看不完了。”
元嘉自是不应声,只拍了拍怀里的燕明昱,“今日闹了爹爹许久,爹爹也累了,阿昱让爹爹好生休息,改日再过来和爹爹说话,好不好?”
燕明昱答了声好,又乖顺地环住元嘉脖颈,任由元嘉将自己搂起,等脚尖触碰到平坦的地面后,方松开力道,依偎在元嘉身边站好。
“爹爹,阿昱要走了!”
燕景祁笑着嗯了一声,视线又从元嘉脸上扫过,“……去吧。”
前者从容应下,又等了等,见男人再无别的要吩咐,便也拉过燕明昱,看着他与燕景祁告别后,这才行礼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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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试朱笔你今日听从我的话,是替我分忧……
元嘉本想着,借着燕景祁今次身感不适的机会,一点点在男人的心里埋下顾虑,不曾想接下来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带着燕明昱离开后的第二日,燕景祁便又回了宣政殿听议政事。期间与诸大臣谈断朝务时一切无异,可等到回了后殿,却有走的稍晚之人见皇帝身边的申时安神色慌张地奔向太医署,而后在第三日传出了罢朝的旨意。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
风声传到元嘉的耳朵里时,正是第三日的午后。彼时,元嘉正捧了盅煨得软烂的肉羹,哄着已放下汤匙的燕明昱多吃两口,闻言动作一顿,先将瓷盅递给一旁等候的奶母,又从拂冬手里接过擦拭用的帕巾,一边揩着指尖,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这群大臣,近来是没旁的事情可操心了么……不过是一日不上朝罢了,也用得着他们如此谈论?”
“说是担心陛下龙体,又说陛下为太子至今,从未缺过一次朝会,今日此举实在异常,更有人将申内官跑去太医署的场面描绘得好似亲临一般……连咱们都能听说了,其他地方只怕传得还厉害些呢!”
逢春搬了个矮凳坐在下首,正替元嘉收拾写废了的临帖,不时往燕明昱的方向瞥去一眼,此刻听了元嘉的话,粗略回忆了几瞬,便将自己听来的话俱数相告。
元嘉轻笑一声,却未有深问,反提起另一桩不相关的事情来,“你瞧我近日临的那些字,可与这字帖上的相似了?”
逢春闻言低头,细细打量了一番拿在手里的临帖,好一阵才无奈摇头,“女君这是为难奴婢呢,奴婢看来看去,只觉得这些字都长一个模样呢。”
“是么……”
元嘉不置可否,同样盯着逢春手里的临帖打量,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深思。
正当时,红玉从殿外走了进来,绕过屏风停在元嘉跟前,皱着眉,口气亦有些不好,“女君,钱宝林又来了,说是要亲自给您和咱们郎君请罪,奴婢怎么劝说都不肯走。”
原是那日过后,也不知燕景祁是如何吩咐的,总之元嘉前脚将绣娘送去钱宝林宫室,后脚便有紫宸殿的宫人过去训斥,将钱宝林闹了好大一个没脸……眼下跑过来说要请罪,只怕也是为此事的缘故。
“……去告诉她,这些都是陛下对她的恩赏。什么请罪,分明该去陛下面前谢恩才是,她若是委屈,便自去找陛下陈情,不要跪在清宁宫的地砖上。”元嘉态度冷淡,“若还守在外头不肯走,就不要怪予不念着彼此的姊妹情分了。”
红玉神色一凛,低声道了句是,便又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元嘉回过头,见燕明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奶母则捏着汤匙在一旁左右为难,蓦地笑出声来,“阿昱,再多吃两口,吃饱了,阿娘领着你去给爹爹请安。你不是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么,带过去给爹爹看,好不好?”
燕明昱顿时雀跃起来,也不等奶母再动作,便抢过前者手里的汤匙,埋着头自己吃起肉羹来。元嘉柔了神色,又朝逢春抬了抬下巴,前者便会意地出去安排。
……
与前日过来时的场景别无二致──元嘉领着燕明昱进殿时,鞍前马后跑腿的依旧是祥顺,而申时安与兰华,也再一次从紫宸殿退了出来,更带走了数名侍立服侍的宫人,唯剩空气中弥漫的一缕药香。
“爹爹!”燕明昱轻车熟路地绕过屏风,带着自己写的字,又一次扑上了燕景祁的床榻,“……看!阿昱写的字!”
可这一次,元嘉却迟迟没有等到男人强撑无恙的答复,少顷传来幼童小心翼翼的询问,“爹爹……很难受么?”
到这时,燕景祁才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闷哼,却仍没有回应燕明昱的话,又缓了缓才问道——
“……嘉娘,在外头么?”
元嘉这才走到男人榻前,饶是前者的视线不曾落在她的身上,也依旧屈膝行了礼,而后才答道:“三郎,我在。”
床榻上的燕景祁,哪怕已全然白了一张脸,却仍撑起了半边身子,一手搂住明显收了力道的燕明昱,一手勉力拿着前者胡乱写就的几页纸,整个人透出深深的倦累。
“……嘉娘如今还在习帖吗?”
大抵是真的难受,男人连说话都显得力不从心起来,每一个字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般。
“是,三郎给的字帖,我每日都练着。只是要写成三郎那样的字,还有的下工夫呢。”
元嘉坐在燕景祁身边,此刻垂了眼帘,扇似的长睫微微颤动,也一并将眸中翻滚的思绪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