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摇娘踏见本我心
若论民间艺,数民间戏,吐百姓不敢言之言,舞百姓不可舞之行。
五月二十三,二人十日间暗自思虑,迎市井戏,欲洗心中梦境。
雨烟撑着头,兰花铜镯在馀光中泛起金色,那日梦境将消弭,只馀得‘我欲何行,心之塑我’。
她扫清脑中意,望着对面道:“前几日小栖说有市井戏,演的是什麽内容?”
对方眼不移动,仍看着书……那个呆子。
她走上前,抽走他手中的书,“戏里演的,都讲些什麽。”
对方不及,身子猛然震了一下,“哦,那个,听我同窗说演的是‘踏摇娘’,讲女子遭酗酒丈夫殴打,不耐朝街坊哀怨之事。属歌舞戏。”
“歌舞戏,听着比那些讲理的戏要好看。”
原茂转而浅笑,“你有兴趣,我们一起去吧。”
“好啊。”
雨烟将书递还给他,没想到他书都拿反了,观岐给他的梦境里究竟讲了些什麽。
又点起茶炉小火,天色在茶水翻滚中循循翻页。
未时後两刻,市坊商铺陆续闭了门,衆人劳作一日,纷纷卸了工具,人群涌入市井街巷。
西市夯土台前,戏班子人裹着麻布头巾,人头攒动,戏台子现出形,吆喝声丶锣鼓声渐起,吸引还未归家的脚夫与开摊的小贩。
夜色幕上,花灯初上,两个青色身影坐在台前的板凳。
酉时初,帮工拿木桶,将混了糯米浆的水泼在夯土戏台上,台侧挂起蓝粗布灯笼,左绘黑冠白羽鸟,右绘羊身独角兽。
灯笼挂定,雨烟不甚在意,只等开幕,却听见身侧起轻微疑问声,她问:“怎麽了?”
对方侧头,“灯笼右为獬豸,左边的想是白鹇。二神兽含讽谏法正之意,不是戏班惯用图案才是。”
雨烟听着迷糊,她不大看过讲民间戏台的书,转头片刻布幕被拉开。
一阵短暂沉寂,伴着琴师猛地拉弓,弦音如裂帛,霎时压住市井嘈杂,老妪止了吆喝声,脚夫也驻足。
紧接着台上出来一个疱鼻,戏台语白道:疱鼻实不仕,却自号‘郎中’。
那疱鼻貌丑,手中提酒,狠狠灌下,那酒喝了一半淌走一半,疱鼻粗犷,以衣袖抹尽脸上酒水,脚步摇晃,醉酒虚浮样,大喝一声:“为何躲藏,嗬!”
台下人无声,似被那疱鼻镇住,旋即有人带头呼好,发雷动掌声。
门帘子又掀开,一妇人扮相女子以帘掩面偷望疱鼻,二人对上眼,疱鼻擡手作打人样,女子哆哆嗦嗦,远离疱鼻徐步而出。
话白又道:疱鼻嗜饮,每醉,辄殴其妻,疱鼻妻美而善歌。
女子在台上巧身旋走,躲过疱鼻,云手掩面,有若滚泪,她唱道:“死这悲凉世,活那不良君。”疱鼻闻妻子歌中词暴怒,揪住女子衣襟,左右虚扇其面,鼓吏擂鼓配合台上手起手落,直扇至帘後鼓声快奏渐息。
雨烟感到自己的手被握紧,转头却看原茂观得认真。
随後出一群街坊男女,着麻布衣服,先前女子捂面再次上场,站进那邻里中,琴鼓轻声奏响,女子唱到:“我悲我怨,家里人不良都伤眷;我悲我怨,衙中官不法都我贱;我悲我怨,天上君不语都民冤。”妻悲诉每摇其身,声甚凄断。
台上女子每出‘我悲我怨’,台下衆人便齐声和之‘踏摇和来,踏摇娘苦和来’。
女子且步且歌,且诉且踏,邻里随之踏摇,身姿仰动,突然疱鼻掀帘而出,鼓声伴着琴声急促,妻不再逃,作与那疱鼻殴斗之状,邻里笑乐,仍踏摇道:“她悲她怨,她伤她贱,踏摇,踏摇,君不见其冤”。
台下笑语亦不断,掌声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君不见!”
荣城虽富足,近年天灾频发,旱起税加,由是富也是苦,贫苦更甚,百姓心中积压,不敢齐声,零散间声音替衆人喊出那声‘君不见’。
雨烟脸上寞色,回握住原茂的手,附到他耳边问:“这踏摇娘,本就是这样演的吗?”
二人四周百姓皆已站起,举手呼号似身墙,原茂拉着对方起身,“昏君无我,只有心欲——故君不见。”
“踏摇娘本为哭诉歌舞戏,戏班借时局改戏,道出世间许多不可言之物。”
西市因戏喜,因戏忧,衆人後头又看了一场参军戏,戏正落幕,突然人群骚动,笑语声自南向北沉寂,二人转头张望,见那县衙差役将戏台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带头人大喝一声:“县令怀疑你们有辱了当朝圣上。”他拱手向天,“将这戏班子的人都扣下。”
戏台上男男女女涌出,乐手捂紧了手中乐器,面上凝重。
雨烟听见昏君心中不悦就要起身,原茂忙将她拉坐下。
前方有个瘦高男子道:“踏摇娘本就是诉苦戏,诉何苦也要县衙管了?”
原茂独自起身问那领头人:“敢问大人,是哪句话冒犯了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