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割喉,难得痛快。
月光穿过窗纱,落在桌案上,四围只馀下波涛之声。
“若没有当年的事,你如今倒是个做心腹的好苗子,”他叹了一声,声音变得平静,“安分守己,不争不抢,在内府十多年,从来没有自己的人。”
黄葭望向他,没有说什麽。
仇雔之间的推心置腹,总有一种莫名的荒诞。
然而物是人非,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这个时候,竟只剩下面目可憎的仇人,能说上几句触及心底的话。
她抿了一口冷酒,只觉胸腔里阵痛不已。
船已经入了泾河,眼看就要到埋伏的那段河道。
吃过饭,黄葭站在二楼上,仰头望天,只见残月隐入云层,泾河水面泛起冷光似铁。
她扣住舷窗,往船舱二楼向下望,夜中星辉点点,却见守在大船两侧的士卒少了大半,上船之时,前桅杆处有二十多号人,如今却只馀下不到十人。
她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方才江忠茂说,想取他项上人头的能填平这段江面,她以为此话是虚指,说的是他当年做了孽,人人得而诛之,但也有可能是实指,的确有几拨人要在江上杀他。
她丶不就是其中之一麽?
江风飒飒,带着腐烂水藻的腥气灌入船舱。
海潮声穿透江雾时,下层忽然黑了一片,甲板上晃动的灯笼,原本有八盏,意为“八面驶风”,此刻却只剩三盏。
黄葭呼吸一滞,只听耳畔响起啸鸣。
第一支箭矢撕裂夜幕时,尾羽带着桐油味的火星。
箭簇霍然地钉入帆索,浸过桐油的帆布“轰”地腾起丈高红焰。
下一瞬,十数道流火接踵而至,箭矢穿透牛皮水囊,发出几声闷响,伴着惨叫声炸开。
“走水了!走水了!”
桅杆裹着烈焰,直冲天际,火星如雨点般泼向船舱,几名士卒被火舌缠绕,翻滚着栽入江中。
“箭在弦上……”邵方信笺上的墨迹突然在眼前闪过,黄葭後退半步,热浪掀起半边衣袖,她踉跄地扶着船身向上走。
此刻,一层甲板已陷于火海,装满桐油的木桶顺甲板滚落,烧断的缆绳躺在舱壁,到处都是凄厉的喊叫。
三层中舱的帷幔已燃成灰烬,黄葭踏过满地碎瓷,远远看去,只见江忠茂的玉带散落在地,几名士卒装扮的人正拽着他左腿往舷窗外拖,官靴在柚木上刮出深痕,绣线散成棉絮。
“铮——”左侧银光划过咽喉,带起血雾蒙蒙,一具身体登时倒下,旁边一人见状,挑动燃烧的灯油,泼向对面,火光瞬时腾起。
“有人!”忽然响起一声,只见一道黑影转向了她。
是席舵主……
黄葭听出了声音,却来不及多想,连忙向侧室逃去,四面的烟已经越来越浓,自底舱翻起的热浪涌上来,一种窒息的酸涩感贯穿喉间。
龙骨深处,传来木材爆裂的噼啪声,浓烟腾起,呛得双目赤红。
“轰——”西侧舱壁已被烧断,滚滚火星翻涌而入,她扯下腰间浸透汗水的麻绳,在剧烈摇晃中将绳扣甩过梁柱,慢慢向外爬。
身後,刀兵摩擦不断,仿佛毒蛇吐信般,在船底缝隙间游走。
大火蔓延江上时,淮安城中也不平静。
铁牢映出森森冷光,祝魁被绑在架上,身下水浸泡过发白的皮肉,水波的光映照在脸上。
远处刀兵声渐渐逼近,人身倒下的声音此起彼伏,他擡起沉重的眼皮,只见眼前火光一片,乌泱泱的一片人推开了大门,打开水牢机关,朝他走来。
“舵主!”忽有人喊道。
祝魁双目猩红,喉中却挤不出一丝声音,溃烂的指尖在石台抓出血痕。
细雨蒙蒙地下起来,出了水牢,天光照在身上,他浑身却痛得厉害,长时间浸泡在水中,皮肉脆如纸,被裹上一条粗布,擡上马车。
巷口的灯笼在风里晃,照得青石板上的积水一明一暗。
段枝转过身,按着腰间的刀,带领衆人穿过暗巷,便听得马蹄铁撞碎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