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竭力制止她的宫女急得快哭了,停顿一下,下一句话就改了称呼,“姑娘,您安下心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咱们又有什么道理可讲!您保重身子,让大人和夫人少操些心也好!”
卫湘听了,知这宫女该是颖修容从家中带来的,心下唏嘘。
继而垂眸轻轻一咳,满殿紧盯颖修容的宫人都回过神,纷纷见礼。
颖修容的神情一震,待缓过神,又挣扎着要下床:“皇后娘娘……”卫湘快步上前挡了她,自顾坐到床边,斜眸一睇跪在床边的宫女:“好一个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好一个没道理可讲,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有的话就是这样,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说出来就是大不敬。
那宫女顿时噤若寒蝉,连声音也虚了:“皇后娘娘,奴婢……”
卫湘厉声:“滚出去,少在这里给你们姑娘招祸。”
那宫女不敢争辩一句,磕了个头,瑟缩着退出去了。
卫湘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殿中剩下的宫人,口中问颖修容:“可都信得过?”
颖修容被问得一愣,一时不明就里,讷讷道:“信得过的……”
“好。”卫湘嫣然一笑,目光落回颖修容面上,“若有人背后捅你刀子,总归也不是本宫的麻烦,你自己想明白就是了。”
这话说得夹枪带棒,倒让颖修容又回过神,面上骤起薄怒,盯着她问:“皇后娘娘来此何意?”
卫湘笑音轻蔑,抬手将宫人们尽数挥退,闻得殿门关阖声,方懒洋洋地道:“方才那宫女虽大胆了些,话里的道理却对。圣旨已下,没可能为着你改口,本宫劝你消停些,先顾好自己再说别的。”
颖修容恨得切齿,字字皆冷:“皇后娘娘若是来说风凉话,亦或来看臣妾的笑话,便请回吧。娘娘无父无母,自能冷心冷情,臣妾却不能像娘娘一样。”
“咱们两个,到底是谁在说风凉话?”卫湘掩唇嗤笑,那明艳的笑意只在眼中一转就散了,声音也转而淡了下去,“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臣妾自然明白!”颖修容气急,忿忿地撑起身,她气力不知,这样一用力便浑身都在颤,却还是硬撑住了,支在床边的手被按得指节发白,“无非是……无非是陛下恼臣妾冒犯了娘娘,借题发挥拿臣妾出气!可、可是……”她疲惫地缓了口气,“那日的失礼是臣妾情急所致,歌谣却真与臣妾无关。无论陛下与皇后娘娘信不信,臣妾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卫湘静静看着她,她的样子似乎和张氏气急败坏时很像,带来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卫湘对她的话不予置评,沉吟了半晌,只问:“在立我为后的旨意颁下来之前,陛下属意于我,朝臣、尤其是文官却都更看好你,这其中你出了多少力?”
“臣妾哪有出什么力!”颖修容气笑,“左不过是臣妾出身高些,家中人缘好些,膝下又养着三皇子,他们觉得臣妾配得上罢了。”
卫湘又问:“他们可曾与你商量过?”
“商量什么?”颖修容的反问脱口而出,倏忽一滞,继而又是冷笑,“他们在朝堂,臣妾在后宫,如何与臣妾商量。”
卫湘长声叹息,摇头不语,颖修容看着她就莫名生恼,忿忿道:“娘娘究竟想说什么!”
卫湘苦笑:“本宫想说,亏你是那样的出身,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什么都不明白。”
颖修容目露茫然,打量她的神情,试图判断她这句话是不是嘲讽:“什么……”
卫湘道:“后位之争上,在他们眼里我固然是不配的,可这样的大事他们连与你打个商量也没有就将你往风口浪尖上推,在他们眼里你又是什么东西?”
“你!”颖修容气得又撑起几分,骂人的话几乎到了嘴边,却因怒火上涌连声咳嗽起来。
卫湘淡看着她涨红的面色,不急不恼:“本宫不是讥讽你,你只管好好想想,在他们眼里你我算得什么。”
颖修容虽仍咳得止不住,眼中却显然一怔。继而慢慢止住了咳,便沉默下来,垂首静静坐在床上,半晌没再说出一个字。
卫湘沉息道:“在那些人眼中,你我都一样,都不值什么。陛下这边,在意我自比在意你多些……你别急,听我说完。”眼见颖修容又含起愠色,卫湘无奈一喟,“但在近来的争端上,陛下对后宫的偏宠实则也不打紧了,打紧的是陈旧势力间的争端。你林家与张家、陆家一样,势力都太大了,他本就忌惮你们。张家原是知道休养生息的人家,偏被废后那个蠢货逼得重新出山,又赶上陛下缺银子,最终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你们林家倒更好,比张家还大胆……”
卫湘苦涩地一哂:“自然,我也明白林家为什么会打这些主意——元后没了、张家没了,原本有名望的簪缨世族没了大半。陛下属意的继后人选是个出自永巷、毫无根基的狐狸精,这样的人若能登上后位,他们的女儿出身又好又同样有皇子傍身,凭什么不能搏一把?”
“一时利欲熏心,头脑发热,他们就忘了……”卫湘凝视着颖修容,一字一顿,“陛下是手握实权的天子,不是谁推上了傀儡。他早已视这些树大根深的老臣如眼中钉肉中刺,容不得他们再这样指手画脚,连他的枕边人是谁都要横加议论。前头有那么多例子,你们林家还不知警醒,硬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如今又怪谁呢?”
“不,不是。”颖修容情绪又激动起来,连咳了几声,忍无可忍地争辩,“你的道理都对,可我爹娘不是那种人!冤有头债有主,谁在算计后位陛下找谁去,我爹娘是愿望的!”
“……”卫湘美眸眯得狭长,打量着她,心下忽而无语。
——不管林家在那场争端里是放下身段主动参与还是自诩清高的只作默许,只要事成了,林家都是得利最多的那一个,颖修容怎么说得出这种自欺欺人的话?
“修容妹妹。”她不再给颖修容留余地了,蕴起漫不经心的笑容,一字一顿地问她,“本宫知道你的爹娘待你必定千好万好,为人处世大体也算得清正。可你林家数代簪缨,族中大小官员无数,坐拥良田万顷、佃农无数——你该不会真的相信能混成这般人上人的豪门贵族能纯净如白纸,对权力无半分谋求算计吧?”
第295章猜到“因为如果是你,你会跟我说。”……
这样的人家,岂有哪户是完全干净的,最多不过大恶与小恶的区别。大宅子里什么样,在大宅子里活了十几年的人哪有不一样的?
先前在两个皇子打架的事上,连颖修容自己都说过“便是出门在外再体面的勋爵人户,大宅子里将门一关也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虽然那只是对于讲闲话的议论,却也可见她对深宅内院的底细心中有数。
刚才为父母争辩的那些话,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卫湘睇视着她的沉默,声色平静地将话挑得更加明白:“你若坐上后位,你父亲是国舅爷,满朝文武数你林家得利最多。旁人难道是傻子,这样乐得为他人做嫁衣裳?还不是图个投桃报李。个中好处,必是你林家是要先许给人家,人家才能为你们冲锋陷阵的。我知道这话挑明了让你脸上难看,可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
颖修容一声哽咽,终是落下泪来。她用手背抹了一把,两眼通红地望向卫湘:“便是当真如此,我又能怎么办!那是我爹娘……”说话间她从朦胧泪眼里又看清眼前这个人,继而一噎,又不无别扭道,“皇后娘娘来说这些做什么,总不能是好心劝我。”
卫湘不以为意地笑笑:“在其位谋其政,本宫得尽六宫之责罢了。说这些只是让你想想,你与父母纵使感情深厚,为着他们当下的处境寻死有没有必要?据本宫所知,你父母虽是疼你,你与怡昭仪也不一样,你父亲很有几位妾室,你兄弟姐妹也多。本宫相信他们是当真疼你,只是未必如你看待他们一样将你看得这般重。”
“不……”颖修容下意识地还想否认,卫湘不欲与她再争:“你不必反驳本宫,他们又不是本宫的父母,你拿主意就是了。你爹娘路上的事,本宫可为你周全一二,让他们无性命之虞,但你若一味地想让他们留在京中——”卫湘淡漠摇头,“本宫也帮不上忙,你只管接着闹好了,倒看看陛下是能遂你的愿还是让他们罪加一等。林家左右陛下的家事,被拿来开刀做了例,依本宫瞧,陛下也不是很介意拿你在后宫也做个例。”
语毕她站起身,向外走去,走了两步足下一顿,微偏过头,又道:“哦,还有一事。修容现下这样心神不宁、行止失当,不宜抚养皇子,恒汐本宫就先带走了。”
不必多去看,她都感觉到颖修容呼吸一滞。
卫湘嫣然一笑:“恒汐与恒泽不睦你是知道的,本宫既是永巷出来的狐狸精,也不会是什么好继母,若时日长了本宫觉得恒汐烦人,也说不好自己会做出什么,你看着办吧。”
说罢,她信步而出,耳闻颖修容哑然唤了声“皇后娘娘”也没再多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