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贤思殿,卫湘抬眸间蓦地一怔:只见容承渊就在几步外,正无所事事地张望四周;身后还跟着八名宦官,看服色俱是御前的人,分作两列,规矩谨肃地垂首侍立,如同雕像一般。
容承渊察觉动静,回身看到她,端正一揖:“皇后娘娘。”
这样大的阵仗,卫湘只当是对颖修容有什么新的旨意,沉了口气,问:“掌印有差事要办?”
容承渊睇了眼左右,平静道:“娘娘若无别的事,请借一步说话。”
卫湘颔了颔首,便又往外走去,走出宁辉宫没乘步辇,正方便与他说话。
余下的宫人都远远随着,容承渊亦压着脚步,随在他侧后半步远的位置,告诉她:“陛下听闻娘娘来见颖修容,怕颖修容动手伤了娘娘,差奴来看看。”
卫湘听得一哂:“那你不是应该进来守着我才像样,怎么只在外面待着?”
容承渊嗤笑:“我进了院子发现你的人都在外面守着,里面也没动静,自知没事。”
卫湘点点头:“哦。”
容承渊续说:“不过稳妥起见,我凑去窗下听了几句,嗯……”他沉了沉,道,“朝臣们怎么想且不提,陛下如今是在意你的。”
他很难分辨自己是以何种心情说出的这句话。
私心角度,他其实并不想看到她对皇帝有什么好感,可每每当他听到她清醒地说出别人对她的轻贱,他都很难受。而在他看来,皇帝对她也的确不再是那样了,他便希望这能让她好过一点。
却听她明快地一笑:“这我知道的。可我若只说颖修容在这个局里全然无人在意,那就是火上浇油,把自己拉进去她还能舒服些。”
容承渊怔了一下,略感意外:“……你还真想救她?”
卫湘轻耸肩头:“看张氏死我挺痛快的,看她死并不能让我更高兴,她还是活着吧。”
“哈。”容承渊笑出声来,卫湘悠然侧首,望他两眼,又说:“说起陛下的心思,我有个事想让你帮我拿主意。”
容承渊笑意未尽:“什么?”
卫湘低下眼帘:“你说我要不要让陛下知道,我明白这次是他在护我,我很感激?”
容承渊的脚步蓦地顿住,卫湘哑然看他,他意外道:“你知道?!”
卫湘抿唇:“本来不知道,今日把事情连起来想,才想明白。”
她说着睇了眼前面的宫道,容承渊会意,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与她一同前行。
卫湘回思近两个月的一切经过,悠悠笑道:“起先我只觉得一切都太快了——怡昭仪的事情才出,宫外歌谣即起,才两日又传进宫来,又恰好被掌事的知道了,打死一个小宦官。宫正司那边,挖出秦记酒坊、挖出万香居老板、再连带着摸出林家,同样是太快了。事情这样快,就像幕后黑手有意让旁人知道他的存在,可传谣这样的计谋原不该是这样。”
传谣嘛,做得越隐秘越好,越润物细无声可信度越高。
让人明显觉出“这背后有人推波助澜”,谣言就不可信了。也正是因为这个道理,她才能想到把谣言始末发给站在她这边的武将们,以求破局。
卫湘继续说:“倘是真的传谣,自是害我的,可这样专让人察觉的手段更像有意搅混水。这些谣言引不起什么风浪,倒能让人连带着认为先前许多针对于我的恶评也是假的,我思来想去,有心思、也有本事为我的名声做这等筹谋的也就两个人。”
容承渊忽而紧张,屏住呼吸问:“谁……?”
卫湘笑道:“第一个是你,你大权在握,安排这些不是难事。传那歌谣又设计好几个宦官,我想过,那许是你的亲信。”
容承渊神情复杂:“后来怎么又不觉得是我了?”
卫湘笑觑他这副艰难的样子:“因为如果是你,你会跟我说。”
“……好吧。”容承渊无可争辩。
第二个是谁,也不必问了。
忽听卫湘又说:“那歌谣原本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容承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中伤我的歌谣,我猜原本就在流传了吧?只是那会儿还没有怡昭仪的事,所以必不是我听过的版本。”卫湘轻耸肩头,“不然说不通陛下为何这样恼,又为何突然想到借歌谣布局。这种市井里的手段离他太远了,他很难想到这些,除非是将计就计。”
容承渊这才意识到,整件事在她眼里都已一览无余,除了歌谣内容这样的细节她无从知晓,他已没有什么瞒她余地。
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原先的版本很多,比较杂乱。流传最广的应该是……‘永巷婢,惑君心。登后位,乱纲纪。提笔朱批搅朝政,榻上越权戏朝臣’。”
卫湘听完沉默半晌,忍不住地揶揄:“最后一句听着活像本宫睡了哪一位大人。”
容承渊:“……”
“哈哈。”卫湘笑了两声,又道,“我不大明白的是,既有这现成的歌谣,陛下何必单独编出一版?虽说怡昭仪平安无事,那版完全虚假的歌谣更易攻破,但紧要处还是抓住传歌谣的那条线。陛下只安排好那几个人,不是省力得多?”
容承渊垂眸沉然,心下不大情愿说这些,在她的好奇注视下撑了片刻,还是道:“陛下觉得,原先的版本半真半假,最是不好解释,你听了许会生气。若一听就全是假的,你就不会当回事了。”
卫湘笑叹:“他想得也很细。”
容承渊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摇了摇头,回到她初时那一问,道:“我劝你别为这事谢陛下。他的确用心良苦,但毕竟是有意瞒着你的。心有灵犀与揣测圣意只一线之隔,你若想这样与他坦诚相待,最好拿准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失宠。”
这道理一点错都没有,只是最后一句被他说得酸溜溜的。
卫湘睨着他悻悻的神情,挺想凑过去哄他一下,但瞥了眼远处随着的十数位宫人,终是只得作罢。
她轻轻一叹,继续说正事:“我是觉得一则一个人为另一个人费心,就算不求回报,也总是希望对方明白他的好的;二则让他觉得我很明白他,本也有利于固宠;三则……”
她顿了顿:“更让他觉得我聪明些、对这些计谋都看得透,他许就能让我替他办更多的事。”
容承渊恍然回过味来:圣不圣宠的,她早已不那么在意,如今能让她涉险打算的唯有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