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几日,距离京城只剩下一日路程。
这晚宿在最後一座驿馆,名为“长亭驿”,环境最为清幽,馆舍俨然,草木扶疏,甚至带着个颇具规模的花园,小桥流水,假山亭榭,一应俱全,俨然是京派风格的前哨。
晚膳极其精致,几乎赶得上宫中御膳的水准。秦灼吃得心满意足,捧着一杯清茶,摇着折扇,在小花园的月亮门前溜达消食,心里那点关于如何面圣的胡思乱想又冒了出来。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那位笑得一脸褶子的老驿丞,又双叒叕迈着小碎步来了,身後两个驿卒小心翼翼地擡着一个长长的丶裹着锦缎的物件。
这次送来的东西,让见多了“世面”的秦灼,也彻底懵了。
那是一张琴。
仲尼式,木色古雅深沉,触手温润,显然年代久远,并非新物。琴弦是以冰蚕丝制成,月光下流转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一看便知非凡品。
附着的纸条上,依旧是萧玄奕那熟悉而极具压迫感的亲笔,这次只有四个字:
【今夜月明。】
秦灼围着那琴转了三圈,像是打量什麽稀世奇珍,又像是看着什麽烫手山芋。
他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丶极其轻柔地拨动了一根琴弦。
“铮——”
一声清越丶悠长丶带着微妙颤音的琴鸣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荡开,馀韵袅袅,久久不息,吓了他一跳。
“月明…月明…”秦灼挠着头,一脸匪夷所思,“月明就得弹琴?这是什麽京城新规矩?对月弹琴…那不是对牛弹琴的亲戚吗?”他对着琴发了半天呆,又看看天上那轮又大又圆丶清辉遍洒的明月,最後认命地一撩衣摆,在琴前的石凳上坐下。
他努力回忆着小时候被他娘拿着鸡毛掸子,硬逼着学了短短两天的丶唯一还记得调子的——首极其简单丶适合初学者的《秋风词》。
他笨手笨脚地模仿着记忆里琴师的样子,调了调弦,虽然听起来并没什麽区别但还是要走一下流程,然後深吸一口气,如临大敌般,将僵硬的手指按上了冰凉的琴弦。
“铮…咯吱…铮铮…咯…”
不成调的丶磕磕绊绊的丶时断时续的琴音,混合着按错弦的刺耳噪音,顽强地在风雅静谧的花园里杀出一条血路,惊起了园中荷塘里栖息的几只水鸟,扑棱棱地飞走了。
石虎抱着刀,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依旧是面无表情,但仔细看,他握刀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显然在努力忍耐着什麽。
碧桃和婉柔也闻声从厢房出来,躲在廊柱後,看着自家娘娘那副眉头紧锁丶咬牙切齿丶跟那七根琴弦殊死搏斗的模样,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秦灼却兀自弹得“投入”,全部心神都用在跟手指和琴弦的较劲上,嘴里还跟着那不成调的旋律哼哼:“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哎呀这破弦!怎麽这麽不听话!”
一曲终了,如果能勉强称之为一曲的话。
秦灼额角都冒了细汗,长长吁了口气,感觉比在黑风城下跟狄人悍将打一架还累。
他甩了甩被琴弦勒出红痕的手指,擡头望天,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满地,将花园照得朦朦胧胧,倒是很有几分诗情画意。
“啧,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惜有琴无酒。”他嘀咕一句,忽然间,好像有点触摸到那句“醉後不知天在水”的缥缈意境了,也似乎能体会到,为何有人会喜欢在这种情境下鼓捣这玩意儿。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的手指,又看看眼前这张古琴。
那暴君…是算准了他在这最後一天会无所事事,特意送个玩具来给他解闷?还是想用这种风雅的方式,提前给他熏染熏染,让他身上多点京城的味儿?
秦灼摇摇头,懒得再深想。跟那暴君斗心眼子太累。他起身,随意地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石虎道:“把这琴仔细收好,明天一起拉进城。金贵玩意儿,别磕了碰了。”
说完,他摇着折扇,迈着看似潇洒实则有点僵硬的步子,晃晃悠悠地回房去了。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他身上,那身天青色的云锦袍子泛着柔和而高贵的光泽,腰间玉坠随着步伐轻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微响。
从背影瞧着,宽肩窄腰,墨发如玉,倒真有几分世家公子月下吟风弄雅丶不食人间烟火的调调了。
只是没人看见,这位看似高雅的“贵公子”一回房,门一关,就原形毕露地把扇子往桌上一扔,扯开发带,胡乱抓了抓头发,然後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瞪着帐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嘟囔声里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困死了…总算要到了…明天赶紧进城…也不知道御膳房今晚…炒没炒新的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