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清修中也要和杨遥臣来往,难道不是……?”
“你吃醋吃昏头了?”
程曜灵笑了声,聊着聊着一时竟忘了要与谢绥断情。
“我刚才说了,杨家兄妹斗法,我要神兵天降到败者一方,扭转乾坤,拿到最大战果。”
“而依我看,杨遥臣大抵不会输。”
谢绥疑惑蹙眉,他常病着,对朝政也不关心,所以道出了一句:“可是杨皇后占着正统大义。”
“占着正统大义的是皇帝,不是皇后。”
“杨皇后再与皇帝一体,再手腕通天,她有个致命的短处,她无法亲自出战,但杨遥臣可以。”
“杨皇后站得太高,她在高处有一言决之的权力,三公九卿她可以找由头轮换,但往下走,再往下走,就是她无法触碰的地方,那些中坚,那些最多的、在底下做事的人,都与她无关。”
“换句话说,她在朝上没有自己带出的兵。”
“可杨遥臣就不同,他一向礼贤下士、从善如流、广结善缘,朝中不知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是雍丘杨氏真正的头领,可谓有名有实,朋党无数。”
“而且岑丰倒台、良王覆灭,杨皇后在台面上躲不开,多少还沾了些干系,他却尽皆全身而退,干干净净,还在长河营跟金鳞铁骑里都咬下一块肉。”
“雍丘杨氏绝不会轻易放弃这般资质的家主,杨皇后想换掉他太难,但只要杨遥臣大权在握,却能不费吹灰之力换一个依旧姓杨的、听话的皇后。”
“杨皇后自己也明白这些,所以她不惜得罪满朝公卿,把齐守心推到廷尉的位子上,就是为了监察百官,攥住生杀予夺的权力。”
“但不是当了将军就能带兵,底下人不认你,跟你没有利益关系,阳奉阴违就是常有的事,大事他们不敢糊弄,可小事就是处处掣肘,你的权力只在名头,你的命令就是废话,你的文书就是废纸。
除非你事事亲力亲为,但那还叫将军吗?还叫长官吗?
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千军易得,千军的军心却不易得,一将难求,难就难在难与千军一体。
齐守心虽然出任廷尉,但跟杨皇后一样,都是有名无实,孤立无援,何况杨皇后自己对齐守心也存着用完即弃、将来平息众怒的心思。”
“所以我预料,杨皇后会输。”
谢绥有些焦急道:“杨皇后如此凉薄,你选择她,岂不是跟齐守心一样被用完即弃?”
“你以为齐守心想不到自己会被用完即弃吗?”程曜灵淡然道:“我们都没有选择。”
“对杨皇后而言,没有比我们更好的刀,她要折断我们,自己也得流血破皮,可是对杨遥臣和其他勋贵而言,包括你爹,他们的刀太多,甚至轮不x到我们。”
“我要是投靠你爹或者杨遥臣,是更安稳,可是也会更庸碌,他们得到的权力足够稳固,前人给他们铺下了无数的路,他们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是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我不会有太大的用武之地。”
“但杨皇后不同,她的位子总在飘摇,她的权力没有稳固的一天,是个朝臣就能参她后宫干政,没有人会认可她的政绩,她做什么都要借皇帝的名义。
所以她总要掀起波澜,在风浪里确认自己的冠冕。”
“因此她缺刀,而且只要在位,就会一直缺刀,还会因为自己无法出面,而有把刀捧上高位的魄力。”
“自古登高必跌重。”谢绥从小被当继承人,虽然无心政事,但也耳濡目染,学的是居中持重、不动如山,所以本能般劝解程曜灵:
“你何必冒这种奇险,搏一个大抵惨烈的结局。”
“你自己也说了,杨皇后给的高位有名无实,处处掣肘,这不是什么好事。”
程曜灵压根儿不会被他说服,登时驳道:“可至少有名,至少杨皇后会给出这样的机会。”
“大央所有女子都被压得喘不过气,都没法名正言顺地掌握权力,天下女子同此境遇,杨皇后即便贵为皇后,亦不例外,所以真正能为她冲锋陷阵、舍生忘死的,也只有女子。
她若不明白这一点,也就不会启用齐守心。”
“你不必再劝了,我知道杨皇后不是好的选择,但如今她是唯一的选择。”
“谢千龄,你不喜欢朝堂,那就去做你的乐人,你已经坚定至今,不要为我改志。”
程曜灵顿了顿,迟疑些许,看向谢绥的眼睛真心道:“我喜欢看到你逍遥自在、不受拘束的样子。”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到何处,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希望将来看到你的时候,能想起从前那个自己。”
“我已经回不去家乡了,或许将来也要死在京城,你回去吧,就像你从前总说的那样。
趁晴光好的时候,乘一叶小舟,沿胭脂河顺流而下,躺在舟中,青荷覆面,游鱼相伴,去你的江南,回你的家乡,在轻歌软语和紫藤香气里,老去死去。”
谢绥深深凝望着满面诚挚的程曜灵,眼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他说:
“我不入朝堂了,但也不会回江南,我就在紫藤院,你想听蓬蒿曲的时候,就来找我吧,我做你的家乡。”
“谢千龄。”程曜灵眼角洇出湿意,却硬下心肠:“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谢绥轻轻笑起来,桃花眼弯成月牙:
“我不会再缠着你了,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等我们的事都做完了,再一起下江南,在轻歌软语和紫藤香气里,一起老去死去吧。”
“我不去江南。”
谢绥流露出从前那种狐狸般的狡黠和轻盈,没心没肺道:“人生的际遇,有时候可由不得你。”
程曜灵怔怔看着他透亮一如当年的眼睛,倏地想起跟靖国公府退婚那天。
世事多吊诡,谢绥明明有着最束缚她的身份,如今却最让她觉得自由。
而她终究没有如那天所想般逃离京城,她甚至自己跳进了京城虚伪复杂的权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