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谢绥离开后,年关之前,程曜灵又等来了齐婴。
齐婴是来告别的,她要去朔州了。
她做廷尉两个月不到,从前身上的骄矜和剔透就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戾气,眼里有挥之不去的阴沉和幽暗,简直换了个人一般,令程曜灵见之心惊。
“我是自请外放的,皇后娘娘也点头了。”
“你……怎么想去朔州?”
齐婴道:“朔州好,外族人多,我去那里教化异族,比留在这里当刽子手强。”
“那你的前程怎么办?”程曜灵问她。
第84章
“前程?”齐婴嗤笑一声,尖锐道:“这样的世道里,哪有什么前程。”
“我第一次尝到权力滋味的时候,亢奋得夜不能寐,我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些什么,可以改变些什么。”
“我想匡扶天下,我想济时行道,我想纵横捭阖。”
“后来发现有太多敌人挡在路上,而因为我已经拿着刀,所以我举起刀。”
“我党同伐异,我指鹿为马,我以权谋私,我毁了别人,也几乎毁了自己。”
“可是敌人越杀越多,越杀越多,我像是独自站在悬崖上,抽刃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前面是敌人,后面也是敌人,道旁不是仇恨就是冷眼,我再挥出刀去,竟不知道飞起的血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我觉得怕了,我转身跳下悬崖,结果悬崖下还是悬崖,上面熙熙攘攘,也挤满了敌人,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来杀我,我们都在挥刀,但你知道吗,其实我们都是死人。”
程曜灵一把抱住齐婴剧烈颤抖的身躯,用脸颊轻轻去蹭她的脸颊,就像丛林里互相舔舐伤口的两只困兽,试图传递给同伴一些温暖。
“曜灵。”齐婴连声音都变得僵冷:“我一开始惊醒的时候,以为是自己做错了。”
“但是我后来明白,根本做不对,你知道吗,根本做不对,往哪里都不对。”
“我甚至去问皇后,我以为她能带我走下悬崖,但竟然连她也是敌人,连赠刀给我的她也是敌人。”
“所以我把刀砍向自己,求她放过我。”
“我记得她像看废人一样看我,口中却是勉励的话,而我心领神会,我知道她是在说,废人总比死人强。”
“所以我去朔州,我去施行教化,成为她贤德的佐证,活着的功德碑,为她引去更多本想救死扶伤的刽子手。”
天鹰卫之前呈报的那些关于齐婴的消息,随着这番话一一在程曜灵脑海中闪过。
齐婴最初任廷尉,的确是有名无实,无人信服,可她毕竟是颖悟绝伦的齐婴,读了近三十年圣贤书,能当文人魁首,一朝改学刑名,也做得酷吏中的翘楚。
正兴帝寿辰,群臣奏表上贺,一场表笺案,咬文嚼字,在杨皇后配合下,兴起大狱,牵涉甚众,抑此扬彼,借刀杀人,终诛杀十二人,抄了五人,夷三族的也有两人。
最后她亲自定下《庆贺谢恩表笺礼》,从此手下再没有敢阳奉阴违的。
连尚书令赵华那个杂毛老儒见了她,面上也有了五分敬畏,不敢再念叨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人老耳背也要尽力装作恭听状,毕竟被判夷三族的那两个都是他学生。
就这齐婴还常拿孔子诛少正卯的事吓他,笑说儒家子弟要死在祖师爷的典上,才叫做死得其所。
后来她也不是没被别人使过绊子,不过朝中手腕,但凡是对她用过的,她也全能举一反三,数倍奉还。
这次到保华寺前,程曜灵听慕容贤说,齐婴自污贪墨,还以为她又要设局筹备大案,没想到她竟然是借此离朝。
齐婴抱着程曜灵的双臂死死勒紧:
“我以前跟你说‘愿为女君门下走狗’,我以为此走狗非彼走狗,但其实都是一样的,你只要入局,就会明白那里只有走狗,每个人都是,你的脚下是,你的头上也是,都是,谁也逃不了。”
程曜灵还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把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纯澈无邪的才子,变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但她听得出齐婴的绝望,抚拍着她的后背,希望能给她一些安慰。
齐婴也渐渐褪去惊惧,安定下来,自嘲道:
“我还是太天真,太自以为是,入朝之前,长宁公主告诉我,走这条路,就要做好举世皆敌的准备,可是我志得意满,竟只当耳旁风,如今想起来,才觉震耳欲聋。”
“总要有这一遭的。”程曜灵缓声道:“我记得很多年前长宁公主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上吐下泻许久,但后来杀得多了,就能面不改色。”
“或许你只是因为此前从来没有杀过人,近几个月又杀得太多,所以觉得害怕,这也是人之常情。”
齐婴推开程曜灵,看着她的眼睛:“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会觉得怕吗?”
程曜灵沉吟片刻,道:“我没想过,我只知道杀的是敌人,他不死,我就会死。”
“那如果这世间全是你的敌人呢?你要怎么杀?怎么杀得尽?杀尽之后,又要怎么活?”
程曜灵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对齐婴坦诚道x:
“我不知道,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境况,以前……以前我前面总有人挡着的。”
她小时候在九妘有阿云若为她遮风挡雨,而且九妘本身就是庇护之所,后来离开九妘,又有雪姑,雪姑将她交给忠节夫人,跟忠节夫人离心,又有慕容瑛和武阳长公主。
失忆了有云飞扬,再入京时,也受过飞雪盟盟主的荫蔽,直到遇见段檀,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有时候还会兴风作浪,但在被她杀死之前,勉强也算半个屋檐。
这样一个个算下来,程曜灵也不由得自嘲一笑:
“现在我前面没有人了,等我入朝走一遭,或许就能明白你方才话中真意了。”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齐婴半垂着眼睛:
“我已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也不想以死证道,就只能去国离朝、流亡于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