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记忆
张起灵从漠北回来时,带回了一株通体晶莹的草。草叶上覆着层薄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正是传说中能润眼的冰晶草。
他踏进西厢房时,黑瞎子正坐在暖炉旁,指尖拈着颗松子,听得见他进门的动静,却没像往常那样擡头。
“回来了?”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平淡。
张起灵把冰晶草交给身後的医官,让他拿去炮制,自己则走到黑瞎子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找到了。”
黑瞎子剥松子的手顿了顿:“什麽?”
“冰晶草。”张起灵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雀跃,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医官说,配上之前找到的几味药,或许……能让你看见点光。”
黑瞎子沉默了。他能“听”到张起灵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些,带着压抑的期待。这些日子,他不是不知道他为了寻药跑了多少地方,漠北的风雪,南疆的瘴气,东海的巨浪……每一次传回来的消息,都带着血腥味。
“张起灵,”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我永远都看不见呢?”
张起灵的呼吸顿了顿,随即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而坚定:“那也没关系。”
“没关系?”
“嗯。”他低头,在他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看不见,我就说给你听。花开了,我说;雪落了,我说;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诉你。”
黑瞎子的心脏像被什麽东西撞了一下,酸得发颤。他张了张嘴,想说“不用这麽麻烦”,却最终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用力。
三日後,医官将熬好的药端了过来。漆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还混着点冰晶草特有的清冽。
药汁刚入喉时,只有涩味顺着喉咙往下钻。黑瞎子靠在软榻上,听着张起灵在旁边踱步的声音,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榻沿——说不紧张是假的,他甚至有点怕,怕真看见了,反而会失望。
半个时辰後,眼窝忽然泛起一阵温热,像有温水慢慢漫上来,带着点酥麻的痒。他下意识地闭紧眼,又被张起灵轻轻碰了碰手背。
“试试?”声音里的紧张藏不住。
黑瞎子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先是一片刺目的白,他猛地眯了眯,再睁开时,模糊的轮廓开始浮现——眼前有个黑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背对着光,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挺直的肩线,和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分明。
“能……看见吗?”张起灵的声音又近了些,黑影往前挪了挪。
黑瞎子没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轮廓越来越清晰,他能看到对方穿着玄色的衣袍,领口微敞,能看到他微微蹙着的眉,还有……一双深邃的眼,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这双眼睛……
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雨夜里挡在他身前时?还是在海棠树下抱着他时?又或者是……某个更遥远丶更模糊的记忆里?
脑海里像有碎片在碰撞,发出嗡嗡的响。他看到刀光剑影,看到篝火跳动,看到一个沉默的身影,总是走在他前面,替他劈开荆棘。
“瞎?”张起灵见他发愣,伸手想碰他,却被他猛地抓住手腕。
黑瞎子的指尖冰凉,微微发颤,眼睛依旧盯着他的脸,像是要透过这层模糊的轮廓,看到更深的地方。
那些碎片越来越清晰,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称呼,带着点戏谑,带着点依赖,几乎是脱口而出——
“哑巴张……”
声音很轻,却像惊雷在殿内炸开。
张起灵浑身一震,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他看着黑瞎子的眼睛,那里不再是全然的空洞,而是映着自己的影子,带着点迷茫,带着点确认,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光亮。
哑巴张。
这个只有他们两人之间黑瞎子对他的称呼,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记忆的闸门。
黑瞎子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喊出这个名字,可喊出口的瞬间,心里那点空落落的地方,忽然被填满了。像是找到了丢失很久的东西,又像是……终于回到了某个熟悉的怀抱。
“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麽,眼泪却先一步涌了出来。
不是悲伤,是一种混杂着委屈丶庆幸丶还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积压了千年的雪,终于在这一刻,簌簌地落了下来。
张起灵猛地回过神,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揉进骨血里。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我在。”
我在。
无论你记不记得,我都在。
张起灵低头,在他发顶轻轻吻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我在。”